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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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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古雲在藝術界裏有聖人之號,所以他自己教育的兒子,絕對是熱血的男兒。而丁先生最近有赴香港之行。要作一批雕刻品到美國去展覽募款。一來一去,都是為了祖國。而丁執戈這回受到後方民眾的盛大歡迎,也許鼓勵他父親不少吧?丁先生把這短評看了一遍,又再看上一遍,他忽然自己喊了出來道:「死不得!」 這裏正在有幾個人在看報,被他這三個字驚動,都回轉頭來向他望著。 丁古雲被所有人的眼光射在身上,自己猛可的省悟過來,這句話有些冒昧,自言自語的笑道:「報上登著一個教授自殺的消息。」 他這樣說了,搭訕著昂頭看看天色,便順腳走上坡去,他這時覺得在煙霧叢中得到了一線光明,心裏想著,自前天到這時,人已是如醉如癡,失去了理智的控制。在馬路上這樣胡想,如何拿得出一個主意來。旅館裏房間,還不曾結帳,不如到旅館裏去靜靜的睡著,想一想心事。這事除了銀行裏的趙柱人,還沒有第二個人知道,料著遲疑一夜半天,還沒有什麼人來揭破這個黑幕的。這樣想了,立刻走回旅館去,當自己在躺椅上坐下,感到了異樣的舒適。就由於這異樣的舒適,想到過去這半上午的奔走十分勞苦。自己把背貼了椅靠,閉上兩眼,只管出神。 靜靜之中,聽到隔壁屋子,有兩個操純粹國語的人說話。其初聽到兩三句零碎的話,未曾予以注意。其後有一個人道:「這件事,等我們丁隊長來了就好辦。他的父親丁古雲,在教育界很有地位的。」 他聽到人家論著他自己的名字,不由他不為之一振,便把精神凝聚了。把這話聽下去。又一人道:「我們丁隊長思想嶄新,可是舊道德的觀念又很深。他對人提起他父親來,他總說他父親很好,是一個合乎時代的父親。」 那一個笑道:「合乎時代的父親,這個名詞新奇極了。也許這話說在反面,這位老丁先生是不十分高明的人物。」 這一個人道:「不,據丁隊長說,他父親簡直是完人,他把他所以做到遊擊隊長,都歸功於他父親。他說,他到重慶來,若遇到了盛大的歡迎會,他第一講演的題目,就是我的父親。同時,他要介紹他父親給歡迎會,他以為這樣,對於國家兵役問題是有所幫助的。」 丁先生沒有料到無意中竟會聽到這樣一篇話。心裏立刻想著,若是自己這個黑幕揭破了,不但是自己人格掃地,而自己的兒子,也要受到莫大的恥辱。和浪漫女子幽會,損失了公款三十余萬元的人,這就是遊擊隊長的合乎時代之父。在旅館的簿籍上,寫的是自己的真姓名,若被隔壁這兩個人發現了自己前來拜訪時,自己這個慌張不定的神情,如何可以見人?正在這時,茶房提著開水壺進來泡茶,因向他招了兩招手,叫他到了面前,皺了眉低聲道:「我身體不大舒服,要好好的休息一會,明日一早下鄉去,若是有人來找我,你只說我不在旅館裏。」 茶房看到他滿臉的愁容,說話有氣無力,他也相信丁先生是真有了病。因點點頭道:「丁先生是不大舒服,我和你帶上房門。」 茶房去了,丁古雲倒真覺得身體有些不舒服,索性摸索到床上,直挺挺躺著。他雖未曾睡著,他忘了吃飯,也忘了喝茶,只是這樣靜靜躺著,由上午十一點,躺到下午六點,丁古雲都沉埋在幻想裏,這幻想裏的主題,是藍田玉小姐,三十五萬元現款,丁古雲的偶像,丁執戈遊擊隊長的榮譽。這些事情糾纏在一處,越想越亂,越亂越想,自己也找不出一個頭緒。 直等屋子裏電燈一亮,這才想起,竟是在這旅館的屋子裏睡了一整天,連飯都沒有吃呢。於是走出旅舍,在附近的小飯館子裏去吃飯。自己摸著口袋裏,還有四五百元法幣。心裏想著,我根本用不著留什麼錢在身上,今天完了是完了,明天完了是完了,再過十天半月完了,也無補於自己的生活。管他呢?痛快了再說。這樣一想,就要了兩菜一湯半斤酒,一人在館子裏慢慢的享用。他本是在散座上坐著的。這裏差不多有十來副座頭。雖是電燈下照著各副座頭上,坐滿了男女顧客,而丁先生卻絲毫沒有感覺。他兩隻眼睛只是看桌上的酒和菜。心裏可在那裏計算著,藍田玉小姐,兒子丁執戈,自己的偶像,公家三十萬元的款子。 在他出神的時候,左手扶了酒壺,右手扶了杯子,或筷子,看到杯子裏淺了些,便提起壺向杯子裏斟著酒。斟了,也就跟著喝下去。他忘記了自己有多大酒量,也忘了酒是醉人的。那壺酒被他提著翻過來斟著。要現出壺底的時候,忽然有個人伸過一隻手來,將他的手臂按著,笑道:「丁先生怎麼一個人喝酒?」 丁古雲回過頭來,向那人望著,見是一個穿青布棉大衣的青年,雖有點認識,卻想不起他姓名。手扶了桌子站起來,向那人點了兩點頭道:「貴姓是?我面生得很。」 他牽著丁古雲的衣襟,讓他坐下,他也在桌子橫頭坐下。回頭看了看鄰座的人。然後低聲道:「我是你學生,你不認得我了。上兩個月我還去拜望你,得著你的幫助呢。這不去管他了。我是特意來和你來送一個信的。」 丁古雲迷糊的腦筋裏忽然省悟一下,問道:「你和我送信的?」 青年低聲道:「是的。這話我本來不願說的,現在不得不說了。那藍田玉為人我們知道得最清楚。她說是你學生,你想想看,有這麼一個姓藍的女生嗎?」 丁古雲望著他道:「你這話什麼意思?然而……」 青年道:「是的,她實在也是你的學生,然而她不姓藍。丁先生腦筋裏,也許有她這麼一個舊影子,姓名你是記不清的了。我知道她,我也小小的受過她的騙。」說著微笑了一笑,搖搖頭道:「那值不得提了。到現在為止,她已改換姓名四次之多了,她是個失業的女子,住在一個姓夏的女友那裏。她原來的意思,也許是想找你和她尋點工作,正如我們男生尋你一樣,因為你是藝術界一尊偶像,只要你肯出面子,你總有辦法的。那個介紹她給你的夏小姐,是為你常常給她難堪,她故意教姓藍的來毀你這偶像,無非是報復而已。可是到了現在,已超過了報復的限度。我知道,你手上有公款二三十萬,預備到香港去,而且帶她同去,丁先生,這是一個極危險的事情。你那公款,千萬不要經她的手,經她的手,她就會吞蝕了的。她在漢口的時候,曾和一個公務員同居一個多月,騙了那人兩三萬元入川。那個時候,錢還很值錢,兩三萬不是小數目,那人補不上虧空,急成一場大病,大概是死了。上次,不是有一個被你開除過的同學,和你去搗亂嗎?那也是她幹的事。」 丁古雲手扶了酒杯,始終是睜了大眼向他望著,聽他把話說下去。聽到了這裏他忍不住了,問道:「你何聽見而雲然?」 青年道:「這有許多原由。她要促成你到香港去,就故意在重慶給你造下許多不愉快的事情。二來,她也故意要造一個騎虎之勢,非和你同居不可。自然,推波助瀾,那夏小姐和幾個被開除的老同學也是有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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