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偶像 | 上頁 下頁 |
四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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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到了這裡,越覺這事有幾分蹊蹺。心裡頭轉念,夏小姐罷了,以前她和藝夫來往的時候,自己沒有給過她好顏色。她要報復一下,在情理之中。至於藍小姐,只有自己對得住她的,沒有對不住她的,她決無和自己開玩笑之理。你看,為了她,把鬍子也剃掉了,失掉了自己十餘年來的那份尊嚴。和她能談上愛情,已經是被人笑話。鬧一幕趣劇,那不是……不,簡直是致命的打擊,不是笑話而已。到了這群男女青年口裡去了,不是什麼趣劇,也要渲染一番。於今他們在旅館內親身目睹的事,他們決不會客氣,一定滿處宣傳,真是那姓倪的話,這尊偶像要打破了。藍小姐,你不愛我,沒甚關係,你不應當這樣惡作劇,作個圈套讓我來鑽。我與你無冤無仇,你這樣陷害我作什麼? 想到這裡,不能坐著了,背了兩手在身後,在屋子裡轉著圈子。就在這個時候,嗅到了一種輕微的脂粉香。這種香氣,是自己經常薰染慣了的,正是藍小姐身上的香氣。這是自己的幻想,她已經去久了,哪還有……可是,他一回頭,看到了那梳粧檯上,留下了藍小姐幾樣化妝品。雪花膏罐子,脂膏盒,口紅石管,香粉盒子小粉鏡。順手拿起粉鏡來看看,見鏡子背面,嵌著藍小姐一張半身相片。她穿了翻領子羊毛衫,長長的頭髮,披在肩上,手上拿了個網球拍,瞧著一雙靈活的眼睛,笑嘻嘻地,嬌戇之極。若說天真爛漫這個形容詞,不加到她身上,加到誰人的身上?她這樣的少女,會作了圈套來害人,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了。他心裡這樣想著,手上玩弄了這相片,只管出神,就在這時,聽到隔壁屋子裡,有人喁喁談話,仿佛有捉姦兩個字送到耳朵裡來。接著這話,就是哈哈一陣大笑。 丁古雲心裡嚇了一跳,心想,難道他們在談笑著我?於是更靜心的向下聽。先聽的是右隔壁的話,這時右隔壁的話歇了,左隔壁的喁喁之聲又起來了。仿佛又聽得有人說,我認得他,是一位名雕塑家,他心想,名雕塑家,那不是我是說誰?這麼一來,手裡拿著的那面小鏡子,不能握著了,微微歎了一口氣,又搖了兩搖頭,自己依然呆坐下。這屋子是本旅館的上等房間。雖然沙發是重慶極珍貴的家具了,這屋子裡依然還預備下一張椅子,但這和文豪們的主張有點兩樣,乃是新瓶裝舊酒。椅子的表面蒙著了新的灰布,而坐墊的彈簧,沒有了伸縮性,大概是把些棉花渣滓,代替了彈簧,坐下去是平的。 恰是奇怪,丁古雲對這個改裝的沙發,好像有了深嗜。自這屋子裡發生了變化以後,他就老坐在這椅子上。兩手平伸放在兩邊搭上,人斜靠了椅背,算是開了睜眼的入定老僧。除非是穿了西裝褲子的兩條腿,有時架起,有時又放下直伸了搖撼幾下,他發現了對面的粉壁上,有一塊水漬。那水漬像個古裝的西洋女人,又像希臘戰爭之神,看久了,都不像,更像是一叢雲,雲裡伸出一條張牙舞爪的龍。沒有人打攪他,由他這樣想像下去。他在回憶之間,仿佛曾有人進房了一次,那大概是茶房。不自然的,無所謂的咳嗽了兩聲。隨著這咳嗽,茶房又進來了。他手裡提了一把開水壺,但他沒有向那裡斟開水,僅僅將中間桌子上那把茶壺揭開了看上一看。他沒有言語。臨去的時候,瞥了這位旅客一眼。他似乎解得這位旅客需要清靜。出門的時候,把房門緊緊地給帶上。 丁古雲等他去了,立刻想到,他不是來送開水,他是來觀測我的。他疑心我會自殺嗎?於是不自然的淡笑了一下。接著又一想,雖然,大概我這幕悲喜劇,引起了全旅館的注意。本來這事太難隱瞞了,他們男女一群,來那些個人。而自是像演話劇,一個來了,一個又來,穿插得很有步驟,想到了演話劇,這裡必定有人導演。自編自導自演。是夏小姐呢?還是藍小姐呢?毒蛇似的女人,她們陷害我,毀壞了我這尊偶像。他不住的想,不住的發恨,這樣呆坐著,不知經過了有多少時候,但覺這樣坐著,四肢都感到有些疲倦了,這個身體頗需要起來移動一下。就在這時,門推開了,門縫裡伸進來半截身體,那是藍田玉小姐。 丁古雲心裡呀了一聲,嘴裡還沒有說出來。她像野兔出籠似的,用很迅速的動作,把身子鑽了進來。立刻把門閉上,又加上了搭扣。她毫不猶豫地,直撲了過來,兩腿跪在沙發前,兩手扶了丁古雲的膝蓋,頭伏在他胸前,一聲不言語,嗚的一聲,她就哭。 丁古雲的神經被她震撼著,除了兩眼望她,一個字說不出來,也不會動。這時,覺得她柔軟而溫熱的手,扶著了自己的腿,烏絲一般的頭髮,簇湧在胸前,一陣陣的脂粉香氣,直進了鼻端,自己一切憤恨築下的堡壘,被這溫柔香暖的坦克與俯衝轟炸機,蹂躪了一個粉碎,再加上她這一哭,就是征服殖民地後的安民佈告。自己心靈上沒有了埋怨,沒有了憤恨,自然沒有了反抗。靈魂上已插上了白色的降旗。他情不自禁地,抬起一隻右手來,撫摸了睡在懷裡的那一頭烏雲。但這只有兩三分鐘,藍田玉突然抬起頭來。那退去了脂粉的臉上,黃黃的,掛上無數條淚痕。那靈活的眼睛外,依然簇湧了長的睫毛。臉腮上的酒渦沒有出現,粘上了幾條細發,這一切柔媚,變成了極端的可憐相。 丁古雲撫發的手,已被她帶著翡翠戒指的手握著。另一隻手被壓住了,抽不出來。他不能有動作,在四五分鐘的慌亂與緘默裡逼出了一句話:「你不要難過。」 藍小姐被她一句話引著,長睫毛裡,又拋出十幾粒淚珠。她先點了兩點頭,然後望了丁古雲的臉哽咽著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一千個對不住你,一萬個對不住你。」 丁古雲道:「這不怪你呀!」 藍田玉突然站起來,坐在沙發椅扶手上。右手依然握了丁古雲的手,左手扶了他的肩膀,低下頭,那臉幾乎靠貼了丁古雲的臉,未幹的淚痕,粘在他的臉上了,她柔聲道:「你知道這事不能怪著我嗎?」 丁古雲將臉偏過來,藍小姐向旁邊讓了一讓。他道:「這件事的禍水是誰,我還不能想到,可是你不會自己讓自己難堪呀。在這一點上,我想你縱然知道點事情是怎樣發生的,也比我知道的不多。」 藍田玉點點頭道:「對的!你不愧是我的知己。我這顆心。……」 她說著,將扶在丁古雲肩上的手,指了她的心窩。她穿的那件半舊紅花綢袍子,腰身是那樣窄小,兩個乳峰,在衣服裡鼓起。她那個指甲塗了淺色蒄丹的食指,就指在乳峰中間。這又是一隊俯衝轟炸機,突襲丁先生的心靈一下。她接著道:「我實對你說,我這顆心,老早就屬你的了。」 丁古雲將被她握的手,反轉過來,緊緊的捏了她的手。 藍田玉道:「可是,我還要你原諒一下。你可以嗎?」 丁古雲握了她的手,輕輕搖撼了兩下,點點頭道:「你說吧。我什麼都可以為你犧牲。」 藍田玉將手指了屋子中間道:「你要知道,今天晚上,這裡是座陷阱。」 丁古雲猛然聽了這句話,不覺臉色一變,因道:「他們打算還把我怎樣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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