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偶像 | 上頁 下頁
一六


  丁古雲把碗端起,將裡面最後一滴白開水,向口裡倒著,仰著脖子吞下去,似乎對他心裡的意念,作了一個努力的動作,接著道:「我私人方面有點急用。」說這話的時候,聲音頗為低微,說著並不自然。王美今相信他素日這尊堅實的偶像,倒未加以注意。他自有他的公幹,看著時間還不算晚,立刻入城去了。

  自這時起,丁古雲添了一樁心事,不知道這五萬元的希望可能實現?假使這五萬元能到手的話,約來藍小姐作一個工作助手,那美滿而甜蜜的生活就可以實現了。真是那話,等人易久。次日一整天都望眼巴巴,盼望王美今回來,他偏不回來。下午五點鐘,有一趟專程郵差送信到這裡來的。也就希望有一封藍小姐的回信,但郵差根本沒有來。晚上,自己靜坐在屋子裡,默念著給藍小姐的信上,可有什麼不妥的句子沒有?仔細想想,卻是沒有。那麼,她為什麼不回信呢?是不是信有失誤呢?於是把那張快信收執,由抽屜裡翻出來看了一看。他自己呵的一聲省悟過來。這上面蓋的郵戳,明明是昨日的日子,至快今日下午才能將信送到,怎麼就會有信來呢?他哦喲了一聲,醒悟到自己是白白的焦急了一陣子。

  但是他心裡也不會閑著,他轉念又是個想頭,假如王美今進城所商談的並沒有結果,那又當怎麼辦?一個念頭隨著一個念頭,這讓他的姿態,也時時發生變換。他左手向裡挽了,斜著倚靠了桌沿,右手托了臉,只管望了窗外出神。心裡也在想著,假使這三萬或五萬元可以拿到手,一定請了藍小姐來作助手。她正需要找工作,我去找她來,她是不能不來的。自然,也許會引起一部分人的誤解,可是,我不必顧忌這些。大時代來了,男女悲歡離合,這算得了一件什麼事?天下弄女人的多了,也不見得有了女人,就毀壞了他的事業。我就是這樣幹,錯了就跟著這錯路走。他心裡如此想著,口裡也就喊出來「錯了就跟著錯路走」。隨了這話,捏著拳頭,在桌上咚的一聲響拍著。正好有個勤務,提了一把開水壺進來,聽了這話,嚇得連忙向後一縮,連道:「丁先生不要開水,我提走就是了。」

  丁古雲回頭看著,先是愕然,後來又噗嗤一聲笑了,他掩上房門,和衣橫躺在床上,翻眼望了屋頂。便是這樣直躺到黃昏以後,被勤務催過兩次,才去和同人共吃晚飯。吃過晚飯,他又回到床上,去躺著。也不知經過多少時候,仿佛有點煩膩,於是跳下了床,在屋子裡踱著步,轉了兩個圈子。因偶然推開窗戶,見天上半輪月亮,發出一片清輝,心裡立刻添了一番心事,就直奔了大門口去。背了兩手,站在月光下,看那面前水田上浮起一層白白的雲霧,對面那小山上的樹,大小遠近,挺立了一些樹影子。唯其是今夜的月亮不好,這就更覺那晚上和藍小姐同賞的月亮太好。

  睡在枕上,回味著那番景況,哪裡睡得著。想著這番回憶的滋味,不可不讓藍小姐知道。而要藍小姐知道,直率的由信上寫去,透著不大含蓄,最好是作兩首詩去打動她。詩這玩意,新體的呢從來沒有幹過,甚至報上副刊裡登的新詩,看也不看,舊體的呢,略微懂一點,可是也有十來年未動過手了。雖然,因那事實就是詩料,總可以湊成幾首詩。於是開始構思起來。只一轉念便得了十四個字:「記得那宵月夜時,美人並肩看花枝。」

  這兩句得了,接著便推敲第三句,「暗香陣陣薰人醉」……不妥,上面已經有了一個人字了,那麼第一句美人改為阿嬌罷。可是肩字又平仄不對,有了,改為攜手罷。然而,並未攜手過。心裡把這三句顛倒去來改了一陣,便去湊第四句。說也奇怪,上面三句來得還容易,這第四句卻老想不妥。自己是預先想定了,最後用上相思這個動人的名詞的,把這「相思」兩個字再湊上五個字,初以為不難,但想了許多,都不好,最後選擇了「無言脈脈動相思」一句,頗覺得意,於是從頭至尾默念了兩遍。及至念到第三遍時,不由的咳了一聲,暗想怎麼鬧個仄起平收呢?正好隔壁屋子裡的時鐘,兩響,已過了午夜。算了算了,不作詩了,還是寫信罷。他自己攪惑了大半夜,也就有些倦意,在枕上翻個身向裡沉沉睡去。

  不知何時被人捶著房門喊醒了,他叫道:「丁先生,丁先生,有了掛號信了。」

  這句話把他在五秒鐘內,驚喜得哦了一聲,翻身起來。這個身翻的太猛,哄咚一聲,由床上滾到地下來。頭正碰在床腿上,碰得兩眼發黑。但是他想著這是藍小姐的喜信,慢說是頭上碰了一下,就是去了一隻手臂或一隻腳,只要保留住了這個腦袋,總可以去開門。他如此意志堅決,立刻跳了起來,將門閂拔開,打開門來,且不問面前站著是什麼人,首先就問道:「是哪裡來的信?」說著話,伸手就把那伸在面前的信拿了過來。可是眼睛一看信的上款,雖寫著是丁古雲先生台啟。而下款也是丁緘。從頭至尾,把那左方一行自某地某人寄,細看一番,卻是自己陷在天津英租界的太太寫來的。隨了這一看,自己不覺歎了一口氣道:「她會在這個日子寫信來。」

  把這話說過之後,抬頭看清楚了站在前面的人,正是每次送家信前來,可以討著自己歡喜的本寄宿舍的勤務。於是拿著信回執蓋了自己的章子,順手交他道:「討厭!我正要睡覺,今天的信,怎麼來的這樣早?」

  那勤務倒不免瞪了眼向他望著。心想收到家信,這是該歡喜的事,他為什麼說是討厭?這也不敢多說,自拿了掛號信回執走了。

  丁古雲拿到信在手,自回到座椅上,匆匆的看過了,便折疊起來,塞在抽屜裡。好在信上說著大小都還平安,只是差錢用,簡直借貸無門。其餘的事就不必怎樣去細看,斜靠在椅子背上,昂頭向屋頂上望著。因長長的歎了口氣道:「現在我也管不了許多了,大時代來了,骨肉分離,這又算得了什麼呢?」

  這樣呆呆的坐了好幾分鐘之久,忽然又回味過來,自己還沒有洗臉漱口。於是把勤務叫了來,胡忙了一陣。就走到寄宿舍大門口去站著。他籠了兩隻袖子,半抱在懷裡,半昂了頭,掀起了下巴上一大叢鬍子。對天上望了出神,陳東圃也是在外面散步的,看到他這樣子,倒也有些莫名其妙。便向前一步,扯了他的衣襟道:「丁兄,你接著家信,又引起了你滿腹心事了。」

  丁古雲根本未曾理會到陳東圃所說究竟是什麼意思。便閑閑的答道:「這個日子只好各人管各人,誰還能帶著家眷打仗嗎?大時代的男女離合,根本不算一回事。」

  陳東圃笑道:「我不是這意思,你錯了。」

  丁古雲道:「我錯了?錯了就跟了錯路走。」

  他說時,把臉色沉著下來。陳東圃看看他的臉色,又聽聽他的語調,卻不明白他那意思。望了他沒有向下再問什麼。正在這時,遙遙見一乘滑竿,向寄宿舍走來。上面坐著的人,正是王美今。

  丁古雲忽然心裡一動,頂頭迎了上去。王美今還沒有下滑竿,便迎到他面前笑問道:「你坐著滑竿兒回來,想必身上有兩文,接洽的事,一定有了頭緒了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