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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三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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溫五爺將客引到客廳裏,笑道:「實不相瞞,彼此都有同感。老先生你當然知道我所謂有同感的是哪一件事了。」 說著,主客相對各苦笑了一下。老太爺道:「論說呢,這事也並非意外。」 溫五爺將雪茄在煙灰碟上輕輕敲著灰道:「這算什麼意外,簡直是在意中。不過我這位太太個性甚強,她既要走,我也沒有法子。」 老太爺道:「現在渝港電訊還通嗎?」 他沉吟著道;「電訊雖說是通,可是我並沒有收到一個字的電報。至於發出去的呢,是否收到也就不得而知了。我想她或者會自行設法坐了飛機回來。據我所知,我們內地有飛機去搶運人出來。她當然不夠被搶運的資格,可是中國一切,都是人事問題,她也許和被搶運的人熟識,聯帶的被搶運了出來。今天我四處打著朋友的電話,去探聽飛機到重慶的消息。只要飛機有確實消息,我就到飛機場上去等著,接不著自己的人,香港來的人總是接得著的。在這些人口裏我看可以得著一些準確的情形。」 老太爺道:「那很好,我就敬候著五爺的消息吧。不過五爺是公忙的人,我在什麼地方打聽為宜呢?」 五爺笑道:「什麼地方都可以,家裏、銀行裏、公司裏,你隨便向哪處打電話都可以。」 他說著話時,把雪茄煙深深地吸了兩口,似乎又已引起他滿腹的愁緒。老太爺自己也是坐立不安,既向五爺問不著什麼消息,也不願多坐,告別了溫五爺,複回到旅館裏來。 亞男老遠的就迎接著,搶了問道:「爸爸,消息怎麼樣?香港打得不算厲害嗎?」 老太爺也沒作聲,坐到椅子上搖了兩搖頭,吟著兩句詩:「『黃鶴一去不復返,白雲千載空悠悠。』悠悠者,我心也。」 亞男道:「我知道爸爸是放心不下的,媽在鄉下得著這消息,更會急得了不得。我想我先回去吧。」 老太爺拿出衣袋裏的雪茄和火柴,擦了火默然地吸著煙,又站起身來,背著手在屋子裏來回地踱著步子。最後坐下來歎口氣道:「『自作孽,不可活』,隨他去。我們明天下午回鄉。溫五爺既約著和我通消息,我應當在明早上給他一個電話。」 父女二人默然相對的坐了半小時,亞傑卻匆匆地走了進來,臉上紅紅的出著汗,他脅下夾著一個大皮包,裏面是盛著包鼓鼓的。老太爺問道:「看你這樣子,你又是在外面忙著和老闆作生意吧。」 亞傑放下皮包兩手掌搓了兩搓,似乎有點躊躇的樣子,然後帶了笑容道:「我給爸爸一個報告,爸爸一定不贊成的,可是我又不能不說。我們那經理十分的敏感,他說太平洋戰事一起,五金西藥的來源要完全仰賴緬甸了。在這種情形下,仰光的東西一定要漲價,我打算立刻動身到仰光去搶運一些東西進來。」 老太爺淡笑一聲。亞傑道:「他走的還是真急,打算明天和我一路走,到仰光去總還是平安的一條路,爸爸可以放心。」 老太爺且不答覆這話,反向他問道:「大概你們貴經理有這種意思,你們第一天把貨辦好了。第二天開車回國,第三天日本人就向仰光進攻,然後你們這一車貨,是斷絕路線前的最後一車,這貨運到中國大後方來,就利市十倍了。」 亞傑靠了屋子正中桌子站著,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裏默然地站著,將他的皮鞋尖不住的打著地板。 老太爺昂起頭來歎了口氣道:「我很遺憾我所見之不廣。從前我說,一個人不能弄政治,這玩意到了利害衝突點是六親不認的。現在看起來,經商的人也未嘗不是這樣。在可以賺錢的時候,也是六親不認。你想,在亞英失陷香港的時候,我且不說你為了手足之情,就是一個普通朋友吧,也不該這樣漠不關心。」 亞傑道:「我當然為了他著急。但是我既不能駕飛機把他接出來,一切著急也是徒然。行裏的經理,要我和他一路走,我的職務是開車跑路,我沒有法子可以說不去。至於說仰光會出問題,那或者不會是最短期內的事。」 老太爺點點頭道:「我不過白說一聲,你要走儘管走,留你在重慶你也不能替我分憂。」 亞男將茶几上的茶壺斟了兩杯茶,將一杯茶交給父親,又將一杯茶交給哥哥,因笑道:「新泡的好茶,喝一杯慢慢地談吧。」 亞傑端了一杯茶坐在旁邊椅子上沉吟著道:「我不去也可以的,不過要把五金行裏的事辭了。」 老太爺喝完了那杯茶,又擦著火繼續的吸煙,搖了頭道:「那不必,我說的是一個道德問題,事實上,留你在重慶並無用處。今天哪家影院的片子好,亞男找一份報來,看看影院廣告。」 亞男覺得父親這是個反常,但也只得找了日報來,挑了兩家好一點的電影。午飯前,去看一場。午飯後,又看一場。這大半天,亞傑都是陪著的。 電影院裏下午散場出來,老太爺微笑道:「你不必跟著我了,你明天動身,今天應該去料理料理你的事了。」 亞傑道,「爸爸晚上什麼時候回旅館呢?」 老太爺道:「晚上我還想去看一場京戲,再樂上幾小時。明天就下鄉了。」 亞傑跟隨著走了一截路,才悄悄地說了一句道:「我明天一大早來吧。」 老太爺道:「你忙呢,就不必來了。」 亞傑在父親身後向妹妹丟了一個眼色,然後走去。老太爺聽到他腳步走遠了,卻又轉身招招手把他叫了回來道:「你明天早上能來一趟也好,我今晚上一定要給溫五爺打個電話,把香港情形探問個究竟。你能得著一點準確消息,在路上不便放心一點嗎?」 說時,他把朦朧的老眼,對挺立在面前的這位青年從頭到腳都看了一下。亞傑答應著一定來。老太爺道:「你去吧,路上應用的東西預備得充足一點,我今晚上不到哪裏去了。」 說畢,他把那蒼老的聲音連連地咳嗽了幾聲,然後手摸了兩下短胡樁子,微微擺了幾下頭向旅館而去。走不到幾步路,身後有輛汽車悠然地走過來,在人行道邊停住,車開了門,卻是溫五爺走出車來。他道:「老先生,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,明天一早有飛機自韶關來,應該有人可接了。說不定內人就坐那飛機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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