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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三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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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家裏,亞傑一談這事,全家人都不贊成,覺得這樣走實在是太突然。亞傑雖不同意亞英的舉動,可是這已不能挽回的,說多了也是徒然,因此只是默然。次日早起,同著亞男和老太爺一路進城,預備和亞英面談,可是碰巧了這天公路局貼出佈告來,今天因酒精沒有運到,暫不售票,等酒精運到再臨時決定。於是三人商量一遍,只好趕上前面大站,坐馬車走。殊不知馬車也為了沒有汽車,擁擠的了不得。等了兩小時之久還挨不到他們。於是又改了走一截路,坐一截路的人力車,耽誤再耽誤,到了重慶市區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。 亞傑陪著父親先在小茶館裏休息休息,卻讓亞男到溫公館裏去打聽,看走的人是否在那裏齊集。不到半小時亞男匆匆地來了,她首先道:「我們徑直到飛機場去吧,他們已經走了。我們早到十分鐘就看見了他們,他們原是在溫公館集齊的。」 老太爺道:「飛機不是晚上起飛的嗎?」 亞傑道:「到香港的飛機要經過一大截淪陷區,航空公司看情形,隨時有變化的。」 老先生只說了一聲「走吧」,就由茶座上站起身來,大家奔向珊瑚壩飛機場。連坐車帶走路到了飛機場時,又是一小時以後了。大家先到那席篷候機室,卻是空洞洞的沒有人。一個茶房由旁邊迎了出來道:「飛機快要起飛了,客人都上了飛機了。」 老先生向亞傑苦笑道:「你看,到哪裏都趕不上。」 亞傑道:「大概起飛還有一下,你不看送客的人都還在飛機旁邊環繞著。」 他說著,就是首先一個向飛機跑道上走去,大家自也不能停住。那一架民航機,這時正打開了艙門,在一旁架著梯子,送客的人都圍了飛機站著。區老太爺走向前時,亞雄由人叢中走了出來道:「爸爸還由鄉下趕了來,他們都已上飛機了。我和亞英也只說了幾句話。」 西門德這時由機艙門裏伸出半截身子來點著頭,第二個窗戶裏露著亞英的面孔,他正是一起身作個敬禮的樣子,看他那面色似乎有點感動,分明是感到老父親自己由鄉下來送別,實在是老人家的慈愛可感,臉上就透出了幾分尷尬的情形。可是區老先生只一轉眼,見飛機艙門已經合上了,圍著飛機的送客者紛紛向後退走。老先生和他三個兒女,也只好向後退。飛機前的螺旋槳向大家開始搖著手,好像是說「別了別了」。本來由重慶去香港算不得什麼離別,只是這次老先生對於第二個兒子的走,有一百個勉強在內;偏是老遠的趕來飛機場,又沒有說到半句話,實在是心裏留下了個大疙瘩,眼望著飛機在螺旋槳的響聲裏,向前奔跑,離地飛上了空中,全場送客的人都昂起頭來向空中看。 亞男卻牽了牽老先生的衣襟,低聲道:「溫先生和你打招呼呢。」 老先生一回頭見個穿灰鼠皮袍的人,揭起了頭上的呢帽,料著這是鼎鼎大名的溫五爺了。便迎向前拱拱手道:「一向久仰,孩子們又常在府上打攪,只是無緣拜會。」 溫五爺笑道:「我曾屢次托二小姐向老先生致意的。老先生的清高品格,我是敬仰的,不是都來送人,還不知道何日會面。令郎都是幹才。」 老先生微微歎了口氣道:「他們這些作風,也全非兄弟的本意。」 溫五爺笑道:「香港也無所謂,你老先生可以放心。」 機場上自也不便多說什麼,大家微微一笑,再抬頭看那飛機時,已經飛向很遠的長空上成了個小黑點了。溫五爺笑道:「該回去了,我坡上有車子,老先生到哪裏,兄弟可以恭送一程。」 區老太爺到了這個時候,倒有點悵悵不知所之,便笑著道:「我上坡就到了,改天再來奉看。」 五爺自也不勉強,上了坡各自分手。亞男問道:「爸爸說上坡就到了,不知道到哪裏去?」 老太爺笑道:「這是我順口推託之辭罷了,實在的,我還不知道今天在哪裏落腳,乾脆我爺兒倆去住旅館,我也不打算去打攪哪一個。我在城裏打算住兩三天,看看許多好久沒有見面的朋友。」 亞雄兄弟們都知道父親有一種不可言宣的情緒,留著他在城裏玩幾天,讓他心裏舒適一下也好。亞傑是跑五金生意的人,這些消費的地方絕對有辦法,於是在高等旅館裏,找好兩間房間,大房間安頓父親,小房間安頓妹妹。晚上留亞雄在一處吃了一頓小館子,又看了一場話劇。 老太爺在城裏混了兩天要下鄉了,帶著亞男在街上閑溜,打算買點應用東西。才出旅館大門,忽然看到背朝旅舍兩個報童,夾了一小卷報紙在脅下,手裏高舉一張,口裏狂喊著:「號外,號外!美國、英國和日本宣戰!」 街上的人,成群的跟著那報童叫買號外。 亞男奔了過去,買了一張,忙著看。老太爺迎著她問道:「什麼消息?」 亞男道:「日本四面八方都在動手,一邊在偷襲珍珠港,一面在進攻新加坡。」 老太爺道:「香港怎麼樣?我看我看。」 說著,在她手上,把號外扯了過來。可是等著號外拿到手上的時候,他才想起沒有帶眼鏡,便把號外依然交到她手上道:「你念給我聽吧,香港怎麼樣?」 亞男道:「這上面的消息,說得很簡單,只是說日本飛機已在香港開始轟炸了。我們分途去打聽消息吧。我到溫公館去看看,五爺有一位太太在香港,他總不能不想點法子。只是博士夫婦,恐怕要淪陷在香港了。」 老太爺聽到這裏,突然重聲道:「西門太太,真禍水也!」 亞男看到父親有生氣的樣子,笑道:「這回大家上香港,還是我家二姐和溫家二奶奶的罪過。她們總是說香港好,把這位神經病勾引動了。」 區老太爺道:「這一班只講享解放權利,而不盡解放義務的女人,反正都是禍水,發牢騷也是無用,我贊成你到溫家去打聽打聽。」 亞男走了,老太爺也不想再回屋子裏去休息,就分頭去看朋友。當然大家見面都是談到日本和英美開火這件事。談起香港、上海,都說活該,我們在後方這樣受苦,在香港、上海的人還過著快活日子,不到後方來,這次應該讓他們受一點罪了。這樣老太爺倒不好逢人告訴苦衷,晚間回到旅館,亞雄、亞傑、亞男同開著一個家庭談話會,都認為亞英為人很機警,應該有辦法保護自己的安全。亞男的報告卻相當樂觀,據溫五爺表示,二奶奶在香港人地很熟,航空公司也有熟人,也許可以擠上飛機飛了出來。他估計著今晚上可以得一個電報。 次日早上,區老太爺就到溫公館去探訪溫五爺,那時不過八點半鐘,他竟是在書房裏看報了。可見他是老早就起來了的,也許一宿都沒睡。他聽說區老先生來訪,迎到院子裏來,搶上前兩步握著他的手道:「歡迎,歡迎!」 老太爺道:「我來得太早了,不打攪五爺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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