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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八


  ▼第二十三章 雅與俗

  在笑聲裏,大家緩緩地走向李狗子的辦事處。這辦事處就是遠遠看到的三層樓的洋房,彎曲在山崗子下面的水泥馬路,直達到這洋樓的牆下。亞雄道:「有些日子不來,這裏改了許多樣子。看這樣子,我們不必下坡,坐著人力車,也可以到達這裏了。」

  李狗子笑道:就是為了有這條馬路,我們才在這裏設辦公室。下坡子呢,那倒不去管他,上坡子的話,可以由大門裏面坐了汽車出來,那就便當多了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那麼,貴公司就在這幢洋樓裏了。」

  他微笑道:「單在表面上來看,這總可以說得過去吧?」

  他說著這話胸脯挺了起來,臉上微微地笑著,充分的表現出他的得意。

  就在這時,有兩個穿灰布中山服的漢子,搶步迎了來,垂了兩手站在路邊。等一行人到了面前,他們深深地一鞠躬。李狗子正著臉色問道:「都預備好了沒有?」

  其中一個很鄭重而又和軟的答著:「已經預備好了。」

  李狗子道:「先去教他們泡上幾杯好茶。」

  回頭又向另一個人道:「向陶先生那裏拿錢去,到大街上買一點好水果來。」

  吩咐完畢,他在前引路。到了那洋樓的大門口,側身站在一邊,笑道:「請樓上坐吧。樓下是職員們的辦事地點,回頭自然要請老太爺指導指導。」

  區老先生嘴裏和他謙虛,心裏也就在想著,到底是受了一番金銀氣的薰陶,到了這公司門口,他也就是一番經理的排場和口吻了。

  於是以區老先生為首,大家踏著鋪了繩毯的梯子,走上了二層樓。早有一位穿著西裝的朋友站在一間房門口,面帶笑容,點頭引進。這裏是兩套大沙發和烏漆茶桌構成的小客廳。這自也不足為奇。所可注意的,就是這裏牆壁上也掛著字畫。正壁上一幅米派的水墨煙雨圖,落著「仙松先生雅正」的上款。旁邊有一副五言對聯,乃是唐詩「明月松間照,清泉石上流」。另外左壁上配了一張橫條幅,草書寫著,「有酒時學仙,無酒時學佛」。上款都寫著「仙松先生雅玩」。此外是兩幅小油畫,無法落款,掛在旁邊。但是木框子上都用松濤箋裁了小紙條,貼在上面,楷書寫著「仙松先生雅存」。

  區家父子都是讀書人,而對於李狗子之出身,又知道得那樣徹底。對於這字畫上的稱頌,不能不在賞觀之下,發生著一種反感。老先生是個君子人,他不能有什麼喜怒形於色。亞雄亞英看到這字畫上的字,就覺得這是個絕大的嘲笑。李狗子這種人,周身無一根雅的毫毛,那都不去管他,他根本不認識三個大字,「雅正」「雅玩」「雅存」是從何說起。於是兄弟兩人,各各微笑了一笑。

  李狗子見他們未曾坐下,先賞觀了一番字畫,便也迎上前來指著那「明月松間照」的一副對聯道:「這裏面嵌了一個字,掛在我家裏,倒是很合適的,你看那字寫得多好。據說,這是用明朝的古墨寫的,所以字寫得那樣黑。如今宣紙也貴的不得了,比布的價錢還貴。」

  老先生笑道:「這是你拿紙托人寫的呢,還是人家寫好了送你的呢?」

  李狗子說道:「都是人家送的。送的字畫很多,畫我是不懂。人家說這幾幅畫,都是名家畫的,我就挑選了掛在這裏。這對聯和橫條,是我自己的主意,拿來掛的,因為對聯裏面有一個『松』字,橫條裏面有個『仙』字,恰好把我的號都用在裏面了。老先生,你明天替我寫一副字,把『李萬有』這三個字,都嵌在裏面,好不好?」

  老太爺笑道:「我根本不會寫大字。」

  李狗子回轉頭來向亞雄道:「那麼大先生和我寫一副對聯吧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我也不會寫字。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這我就不相信,大先生在機關裏,天天辦公事,怎麼不會寫字呢。亞雄笑道:「寫公事是寫公事,寫對聯是寫對聯,那根本是兩件事。你若要『等因奉此』的東西,我當然可以代勞。」

  李狗子道:「為什麼不要呢,你寫一張給我作紀念,也是好的呀。我就掛在這客廳裏。」

  亞雄聽他這樣說了,倒不好怎樣答覆。寫一張公事稿子給他吧,決無此理;說不給他寫吧,自己是答應在先了。正苦於不知怎樣置詞,一個穿灰布制服的茶房,將搪瓷託盤送著現泡的三蓋碗茶來了。李狗子點了頭笑道:「老先生請用茶,這是我們生意上有人從浙江帶來的真龍井,後方不容易得著的。」

  區老太爺借了這個喝茶機會,著實的誇讚了一陣好茶,打斷了他們談論字畫的這一段雅評。

  就在這時,有三個人在客室門口站了一站。李狗子起身道:「來,來,來,我給三位介紹。這是區老先生,是我的老師,人家可是老教育家呀。這是老先生的大師兄二師兄,都是知識分子。」

  區老太爺覺得在他口裏說出來的「教育家」與「知識分子」這類名詞,都生硬得很,然而人家這都是善意的恭維,就讓他叫了一聲「老師」,在人家盛情招待之下,還有什麼法子否認不成。於是起身相迎,伸出手來和這三人握手。其中一位是穿川綢絲棉袍子的,年紀約莫有五十上下,尖削的臉兒,嘴上有點小鬍子。其他兩位,都穿著西裝。介紹之下,穿長衣的是文書主任易伯同,穿西裝的是會計主任屈大德與營業主任范國發。賓主坐定。

  李狗子又把區老先生的身份介紹一番,因道:「老先生在北京當了多年大學教授,到了南京又作了多年中學校長。他的學生,比孔老夫子三千弟子還要多好幾倍呢!在南京我就和老先生住在一條街上,熟的不得了。他們家裏的書,你猜有多少,堆滿了兩間屋子。那古書有一尺多長一本,字比銅錢還大,那些書都是上千年的,還有許多外國書,英文、美文、法國文、比利時國文都有……」

  亞雄在一旁聽到,覺得不能再讓他說下去了,便笑道:「李經理還是這樣喜歡開玩笑。」

  易伯同微笑了一笑。李狗子原是在沙發上側了身子坐著的,這就把胸脯挺著,坐得端正起來,面孔也正著,好像他充分的表示著他絕對尊師重道。因微微地點了一個頭道:「大先生,我不開玩笑,像老先生這樣的人,讀過那樣多的書,慢說在這大後方重慶,就是全國也找不出幾個來。」

  區老太爺笑道:「論讀書呢,也許我讀得不算十分少。可是讀了書不明世故,那不過是個書呆子而已。如今跑海防跑香港的大商家,誰是讀了多少書的。」

  那易伯同在茶几上紙煙聽子裏,取了一支煙,銜在嘴角,劃著火柴吸了。他手持煙捲,慢吞吞噴出口煙來,點頭道:「老先生這話一針見血。這個年月,讀書識字的人,最為無用。無論什麼問題來到當前,自己先須考慮考慮,是不是與自己身份有關。老實說一句,如今可以發橫財的事,哪一件又會是無傷讀書人身份的。唉!我們生當今之世,只好與雞鶩爭食了。」

  他這些話雖是平常的一般憤慨語,可是他當了這位不識字的老闆說是「與雞鶩爭食」,便顯著這不是罵他主人,也是罵他主人了。區老先生便從中一笑,把他的話攔住道:「就一般的來說,易先生的話是對的。只是『十步之內,必有芳草』。我們也不可這樣一概抹煞。古今多少英雄豪傑,都是不識字的。西晉那個石崇,是最有名的富戶了,而且也是當時的知識分子,可是他為人依然一文不值。」

  易伯同雖知道石崇是一個有名的古人,然而他在什麼朝代,又有這一些什麼故事,卻不大十分清楚。老先生這樣說了,便連連的應了幾個「是」字。

  李狗子對於區老先生的話,雖不明白,但是所說的大意自己是知道的,無非是替不識字的人辯護,便笑道:「我雖然識字沒有幾個,可是對於知識分子我一向是很敬重的。現在的知識分子確是清苦,可是將來抗戰結束了,國家還有大大借重的地方。你看重慶,不是有個考試院嗎?如今還在打仗,國家忙不過來,戰事將來平定了,考試院一開考,讀書的人又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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