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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五


  老農道:「硬是耍得!今天也來耍,明天也來耍,一點正事都沒得咯!你不想前三個月,光了腳杆,挑一擔雞娃兒趕場。現在洋裝披起,皮鞋穿起,還要插上自來水筆,扁擔大的字,你認識幾個?」

  亞雄聽了這話,向這少年臉上看去,見他黃黑的臉,粗眉大眼的,肩膀腫腫地,的確還不脫除那種鄉下趕場小夥子模樣。他倒是肯受這老農的申斥,依然垂手站在路邊,微微地笑著。亞雄因問道:「這是令郎嗎?」

  老農歎了一口氣道:「是咯!區先生,我不是那樣忘本的人。作莊稼的小娃兒,著啥子洋裝?硬是笑人!也是老么說,我家和保長不大說得攏,免得淘神,把這小娃兒送進初中讀書。保上有啥子事,就不派他了。我想讓他認得幾個字也好,花了幾個錢,把他送進了中學,他哪裏讀書喲?洋裝穿起,三朋四友,天天進城看電影,看川戲。」

  說著,掉過臉去,對那少年道:「你怕我不會整你?下個月,壯丁抽籤,我送你去當兵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老闆,這也不能怪他,你發了財,你捨不得用錢。他這樣年輕的人,有錢在手上,他為什麼不用?」

  老農說:「哪個把錢他花?他三天兩天回家去,在我女人手上去硬要。要不到,你怕他不偷!」

  他說到這裏,臉色越發的沉下來,嚇得那少年把頭低了,兩手扯著西裝衣襟角。

  亞雄道:「小兄弟,你老漢說的話是對的,與其讓你掛個學生的名,穿了西裝,城裏城外胡跑,不如送你去當兵。現在你這樣,家庭失了一個兒子,國家失了一個壯丁,是雙重損失。」

  老農道:「家庭失了啥子兒子?我還有兩個兒子。大兒子在湖南打國仗,升了排長了。二兒子跟了老么在公司裏作事。這個穿洋裝的兒子,要不要,不生關係。我心裏是明白的,你穿了洋裝,前面走,你怕後面沒有人指通你的背心?」

  亞雄看這老農是個粗人,卻很懂理,心想,固然有些人利令智昏,可也有些人福至心靈。他這麼突然發了財,居然會教訓兒子。因向他點點頭道:「楊老闆,你說話有道理;第二天有工夫,你可以找我去,我們上個小茶館,可以擺擺龍門陣。」

  說完,笑著向老農告別。老農倒是隨在後面送了一截路。亞雄走過一個埡口,隔了大片的竹林子,還聽到那老農大聲喝罵著他的兒子。

  回到梅莊門口,意外地卻看到兩個年輕女郎,站在高坡上笑嘻嘻地向自己望著。心想,這或者是二奶奶帶來的眷屬,手扶了帽檐向她們點了個頭。然而這個禮卻是白扔了,那兩個女郎,睬也不睬一下。走到她們面前看時,一個女郎穿著直條紋的布棉袍,腦後梳兩個小辮,用綠綢子紮了辮梢。一個穿了嶄新的陰丹士林布長衫,上罩著紅毛繩的小背心,頭髮還燙著飛機式。兩個人都穿了長筒線襪,紅藍幫子花皮鞋,各人臉上塗著很濃厚的胭脂粉,紅白並不調勻,仿佛是個初次化妝的模樣。

  這就不覺再仔細地向她們觀察了一番。那個穿藍罩衫的女郎,似乎也要賣弄她的家私,抬起一隻右手,理著她耳朵邊的鬢毛。這在她無名指上,發現了一枚金戒,又在她手腕上,發現了一隻小手錶。可是裝飾雖然這樣珍貴,那手卻既粗又黑,是生產品,而不是白嫩的消耗品,可想到它現在雖是消耗品了,而是由生產品轉變著過來的,轉變過程是極其迅速的。

  這樣一番表現,越是引起了亞雄的好奇心。他便放緩了腳步,慢慢地向大門口走去。因為她們是向農場這邊望著的,便正面對了自己,因之故意昂起頭來四周觀察,好像並不介意到她們。而她們正繼續著的談話,自也不因之停止。卻聽到那個穿花袍子的女郎道:「喂!吳樹英,幹什麼的?還不走麼?真是焦人!」

  那個穿毛繩背心的女郎道:「他老漢沒有走,去做什麼?他不講面子咯,你遇到了他,他硬是罵你,你看沒有看到他來麼?他來了,一定會到這裏來的,忙什麼?」

  那個道:「你沒有看到他麼?好漂亮呵!今天又穿了一套綠色的洋裝。他說,今天的電影好,中國的古裝片子。」

  這個將手輕輕敲了她肩膀一下,笑道:「你好歪!一個人悄悄地在路上等了他說話。」

  亞雄這才恍然,這兩位初學摩登的鄉間小姐,正是那老農么兒的女友。怪不得對農場那邊來人注意。她們正還等著她的朋友呢,為了好奇心,走進這大門裏,且不走進院子去,便在竹樹林子下徘徊著。果然,不出十分鐘,卻聽到外面有女子笑道:「嚇!楊家娃兒來了。我們躲起來。」

  說著,見這兩位女郎很快地向裏面一跑,笑盈盈的躲到莊門後面。

  過了一會子,聽到人笑道:「躲什麼?我看都看見了。門後面有一條大蛇,你不出來,它就咬斷你的腳杆。」

  這兩位女郎扯著手,笑著跑了出來了,亞雄閃到竹子縫裏張望,正是那個老農的兒子,站在門外面和她們說話。他笑道:「走走!趕兩點鐘這場電影,還來得及。」

  那個穿紅背心的女郎道:「我不去,看完了電影,天都黑了,回來趕不到輪渡。」

  那小夥子笑道:「現在有夜航。」

  紅背心女郎道:「你倒說得撇脫,過了河,還有好幾裏路山路,我們摸黑走回來麼?」

  小夥子道:「你不會在碼頭上坐滑竿回來?我出錢就是。」

  那個穿花布袍子的女郎道:「我們不看電影,吳樹英說,她要做一件大衣,你答應和她做大衣,她就過河。」

  這小夥子且不回駁她的話,問她道:「她要做大衣,你做不做?」

  她噘了嘴道:「隨便你嗎。」

  小夥子笑道:「兩件女大衣,你曉得好多錢?」

  紅背心女郎將手一摔道:「你說話不算話,從今以後,你不要理我兩個人。」

  說著扭轉身子就向門裏走來。那個穿花布袍子的女郎,正是一拍一合,也道:「又想騙了我們過河。」

  說畢也跟著走進來了。

  亞雄隔了竹林子看得清楚,心裏想著,你不要看她還沒有脫農村女郎的氣味,敲起竹杠來,卻還不是小事一件。兩個人要人家兩件大衣,這個小夥子既受著他父親的申訴,錢也不十分順手,他未必能接受著條件吧?正這樣想著,他追進大門來,在竹林子下低聲叫道:「吳樹英,來嗎!到河那邊再說。」

  這兩位女郎其實也並沒有走遠,經這小夥子連連叫了幾聲之後,還是那個花布袍子的轉著彎,先走了過來,問道:「你先說的話,作數不作數?」

  他低聲笑道:「兩件大衣,這要好幾千元錢的。你們在河那邊等我三兩天,讓我弄到了錢去買,要不要得?」

  那紅背心女郎也走回來了,笑道:「要的!只要有大衣,等兩天就等兩天。你弄什麼把戲,你怕我不曉得?」

  說時,那小夥子哈哈大笑,一手扯著一個女郎,一同出門下坡走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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