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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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吩咐完了,才向亞雄寒暄著對面坐下,因道:「方才三個轎夫回來,說是經理在半路上遇到一位先生,自己下了轎子,把轎子讓給那先生坐。我一想,這是哪個喲?你先生一說到姓區,我就想起來了。你是我們老么的恩人。」 亞雄笑著搖搖頭道:那怎麼談得上!」 他點了兩點頭,將旱煙緊緊捏住,倒向著空中點了兩點,因道:「確是!老么常常對我說,有錢的時候,人家送一萬八千,那不算稀奇,沒有錢的時候,一百錢可以救命。區先生你懂不懂?這是川話,我們說一百錢,好像你們下江人說一個銅板。」 亞雄笑道:「我到貴省來這樣久了,怎麼不懂?」 老農將旱煙袋在嘴裏吸了一下,忽然有所省悟的樣子,匆匆走出門去,一會兒工夫,他拿了一聽三炮臺的紙煙和一盒火柴送到亞雄面前,笑道:「請吃煙。」 在這個時候,小大英已成了珍貴品,亞雄剛才在二奶奶手上吃著一支三五牌,那還無所謂,她們根本就是由香港來的。但以楊老么和她的身份比起來,一個在平地,一個在萬尺高空,還差得遠,哪裏就來這樣的好煙?他如此的想著,就只管對了那聽煙出神。老農點了頭道:「請吃煙吧!這是香港來的,我們也不吃這好的煙。這是我們請大律師的煙。」 亞雄經這一說,一個疑問解決了,可是第二個疑問也跟著來了。憑他這樣說,好像一個人發了財,和打官司就發生連帶關係。於是緩緩地打開煙聽子蓋,取了一支煙點著,抬了頭只管向屋子四周望著,臉上露著笑容。隨著那位楊樹華拿了洋瓷託盤,托著點心來了,是一玻璃杯子牛奶,一瓷碟子白糖,一碟子餅乾,一碟子蜜餞,陸續地放到桌上。 亞雄對於這番招待,有兩種驚訝之處。其一,以為這裏並沒有主人翁,有之,便是這位老農,他竟有這種享受。其二,是與這老農素昧平生,雖有楊老么一言之告,在他也不當如此招待。正凝神著,那老農笑道:「區先生,請隨便用一點。」 說著,他放下了旱煙袋,兩手捧了牛乳杯子,顫顫巍巍地送到面前來。亞雄站起來接著。他又兩手捧了糖罐子過來,裏面有鍍銀的長柄茶匙插在四川新出品的潔糖裏面。亞雄又只好舀了兩匙糖,放進牛乳裏。 老農笑道:「區先生,你就用這個銅挑子吧,這是新找來的傭人,啥子也不懂。牛乳杯子裏,也不放個挑子,不訓練幾個月,硬是不行。真是焦人!」 亞雄又覺得他這話不是一般的老農所能道得來的,將銅匙攪和著牛乳,默坐了一會,見老農又坐在對面椅子上吸旱煙了,因笑道:我還不知道令侄叫什麼名字呢?」 老農笑道:「你就叫他老么吧。不生關係。自從他回家來了,取了個號了,叫楊國忠咯。這個名字叫出去了,有人說是要不得,楊貴妃的哥哥,就叫楊國忠,這個娃兒,他硬是那個牛性,他還願意別個叫他楊老么麼?」 說著,吸了兩口旱煙。亞雄道:「你老闆和他是叔侄關係嗎?」 老農道:「我是他爺爺輩咯!他的老漢,是我遠房侄兒子。」 他把旱煙袋,送到嘴裏吸了兩下,臉上表現出一番自得的樣子。亞雄道:「聽說他有個么叔,是一個紳糧,不知何以中間斷了關係?」 老農笑道:「你先生是他恩人,用不著瞞你。他家境,原來很窮,老弟兄三個,老么的老漢是老大,還有他二叔,早年都死了。老么的么叔,早年上川西,在雷馬屏一帶住了好多年,沒有禁煙的年月,他作煙土生意,沒有回重慶來過。前兩年子發了大財回來了,私下又跑了兩轉雅安,打算洗手,啥子也不作了,在鄉下買了田地房產,這個農場就是那日子買的。也是他是條勞苦命,一歇梢下來,太婆兒死了,兩個兒子也死了,剩了他光棍一個,還得了黃腫病。」 「他想到自己兩腳一伸,屍首都沒得人替他收,好傷心咯。想起了重慶城裏還有個侄兒子,就托人到處找他。那個日子,楊老么害了一場病之後,抬不動轎子,在大河碼頭上跟人家提行李包包,他么叔尋到了他,見他身上穿的是爛筋筋,交他五百元作衣服穿,約好了十天之後再來找他。這五百元,不是五百元,小票子裏包了大票子,是一千多元咯!這個娃兒,他倒是有志氣,拿到錢,一尺布也沒有扯,只用五百元,販了橘柑在河灘上賣,多的錢,留在身上。十天之內他么叔果然來了,他把錢交還了么叔,一百錢也不少。他么叔見他穿的還是爛筋筋,問他朗格不作衣服穿?他說賣力氣穿爛筋筋,要啥子緊嗎?有了這個錢作個小本生意,糊了自己的口,也免得跟了過河的人要包包提,叫人家討厭。他么叔說,這幾句話,他聽得進。但是多付了他好幾百元,為啥子不先拿了用?他說,么叔好意,給了我五百元作衣服穿,就不曉得哪天能報么叔的恩。么叔不留意,多給了他幾百元,他朗格好意思隱瞞下來。」 「他么叔說,這個娃兒硬是要得。就把他帶了回家,邀了本姓的房族長,寫了一張字據,過繼老么作兒子。不到兩個月,他么叔就死了。楊老么把我找了來,替他管家;本房貧寒的人,都分了些錢,也是善門難開,還有人找他要錢,所以我們又請了一名大律師作法律顧問。」 「本來他么叔手邊的現錢,也不過二三十萬,因為他自己開了碼頭,這塊地皮留了幾年,竟變成了幾百萬。有了地皮,有些人硬要他拿出地皮來作資本開公司。他怕得罪人,只好照辦。這個農場地皮是我們的,另外有股東,請了人來種果木花草。他算是經理,少不得常來,因為那些股東都有大班①,他不好意思跑來跑去,也就用起大班來,把轎子坐起。實在的話,他倒不是那種忘本的人,他說從前窮,受人家的欺,如今發了財,還是受人家的欺。他想結交幾個有好心的作朋友。因為你先生和你家老太爺,都是好人,所以他常常想到你們。」 ①大班:川語,就是自己的轎夫。 亞雄點了頭笑道:「原來如此,這也不怪他發這樣大的財。這也不單是他,我們在南京認識的一個拉黃包車的,他就在四川發了財,作了工廠的經理。這年頭說什麼三年河東,三年河西,簡直是三個月河東,三個月河西了。」 老農道:「區先生,公館在哪裏?讓老么去拜訪你。你若是得空,到他公司裏去耍,他一定歡迎的。」 說著他在身上去摸索著一疊名片,取了一張送到亞雄面前。 亞雄看那上面,正中大書著「楊國忠」三個字,上掛幾行頭銜,乃是「大發公司副經理」,「必利錢莊常務董事」,「南山農場總經理」,下面印著他的住址和電話。心想,在幾個月以前,誰會想到在宗保長手下帶病作苦工的楊老么,如今會頂著這些個頭銜呢?老農笑道:「確是,他很望區先生到他公司裏去耍。區先生不會嫌他是個轎夫出身吧?」 亞雄將那張名片送到身上去揣著,將手拍了一下腿,笑道:「豈敢,豈敢!老實說,像我們這樣的人,就不知道哪一天會窮到去抬轎。便是有轎子抬,也沒有這份力氣呢!」 老農笑著說了一聲「笑話」。亞雄道:「決不笑話。現在這世界上,有兩種抬轎的人。一種是前幾個月的楊老么,一種就是現在的我。」 老農又說了一句「笑話」。亞雄道:「真話!轎夫不過是抬著人家走一截路,我們是抬著上司走一輩子的路。轎夫是抬著人家走眼前看得見的路,我們是抬著上司走那升官發財看不見的路。轎夫自然是苦,可是他隨時可以丟下轎杠不抬,我們要不抬,還不是那樣容易呢!」 說著,站起身來,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。老農笑道:「老么又不在這裏,我不懂啥子,要是不嫌棄的話,請在我這裏吃了午飯去。」 亞雄道:「我們還有同伴在梅莊裏,下次再來叨擾吧。」 說著點了頭向外走。 老農送客出門,卻見有個西裝少年,在迎面上坡路上走了來。他喝了聲道:「楊家娃,今天為啥子又跑到南岸來?」 那少年被他一喝,停住了腳,笑著站在路邊。亞雄走到近處,見他穿一套綠呢西服,裏面是花羊毛衫,領子上打著大紅色的領帶。只看這些,就覺得這個穿西服的少年,並不十分內行。他頭上的頭髮,腳底下的皮鞋,上下兩層烏亮。西服小口袋上,夾了鋼筆頭子,顯然還是個學生。 老農道:「今天朗格又到南岸來了!」 那少年笑嘻嘻地答應了三個字:「來耍耍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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