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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七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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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滑竿夫見這三位乘客,有兩位是穿得格外摩登的,就有著他們的新計劃。他們抬著滑竿,一串地走著,將穿得最摩登的二小姐,抬在中間走,她那前杠滑竿夫,首先問道:「現在幾點鐘了?」 二小姐抬起手錶來看了一看,因道:「八點半鐘了。亞男,你看重慶的霧,真是重得很,天亮了許久,我們還不知道呢。」 滑竿夫這又插嘴道:「我們來等著好一大半天了。今天要趕回來,趕不攏了,在路上若是歇一夜店,好大開銷喲!」 抬西門太太的後杠滑竿夫,立刻答道:「那還用說嗎?隨便搭個鋪困覺, 一進一出,也是五塊錢,吃頓宵夜,一個人沒有十塊錢吃不過來。」 西門太太道:「吃頓飯,哪裏要那麼多錢?」 滑竿夫道:「浪個不要?兩塊多錢,一個帽兒頭,那很是平常的事,這還說是不吃菜,若要是吃一碗蒸菜,那真不得了。現在的肉價要合五六塊錢。」 二小姐道:「什麼叫蒸菜?帽兒頭又是什麼東西?是北方窩窩頭一路的玩意嗎?」 亞男在後面就插言笑道:「這是你們摩登太太字典上所沒有的。他們出力氣的人,都是在小飯鋪子或飯攤子上吃飯,飯店裏盛飯,用小碗由甑裏舀到大碗裏,先舀一小碗盛平大碗口,再舀半小碗,堆在上面,那飯由小碗的模型倒出來,在大碗上堆了一個塔形狀,他們叫帽兒頭。最好的帽兒頭,當你吃的時候,飯會碰著鼻子尖。這樣的飯,我們還吃不來呢。而賣力的,卻最過癮。這種飯店,不炒菜,只有米飯蒸的肥肉骨頭腸子,統稱著蒸菜,用五寸碟子裝著,在籠屜裏現成,隨吃隨有。但平常出力的人,多不吃蒸菜,照例吃帽兒頭。飯店白饒你吃一小碟泡菜,不要錢,並可以送一碗蒸菜籠下的油水,這叫著湯,也有把豬血心肺熬上整大鍋湯的,那可要另外算錢出賣。」 亞男的滑竿夫笑了,因道:「這位大小姐,啥子都曉得,你說我們苦不苦嘛?」 二小姐在前面滑竿上笑道:「我們這位大小姐,當留心的事不留心,不當留心的事,你倒說的有頭有尾。」 滑竿夫道:「這樣有好心,就好,將來會發財,老天爺是有眼睛的。」 這話引得大家都笑了。但這麼一來,開了滑竿夫一個訴苦的機會,只管說著個人的苦處,他們一肩抬了三小時,經過一個小館子,便停在一家乾淨的茶飯館門口。 一個滑竿夫向二小姐笑道:「太太,這是下江人開的,有點心有面,你吃上午嗎?向你借幾個錢,我們也到外面飯鋪子裏去吃個帽兒頭。」 他說話的時候,站在二小姐面前,微彎著腰,黃色的臉上,現出那不自然的笑容,汗珠像豌豆大,一顆一顆地由額角上順著臉腮向下流。這雖是冬季,他敞了短衣的胸襟,熱著兀自喘氣。二小姐心裏,早自疑惑著,他們賣力氣的人,真不在乎,一肩可以抬這樣遠。這時見他這樣,才知自己是猜錯了,原來人家也是很吃力的,便掏出二十塊錢交給那轎夫去吃飯,她們也就著這茶館裏吃些點心。滑竿夫回來抬滑竿的時候,是二小姐多問了他一句話:「你們吃了帽兒頭麼?」 抬她的滑竿夫,便道:「哪裏呦!我們一個喝兩碗吹吹兒稀飯,吃兩個麻花,這樣就花十多塊。」 二小姐道:「什麼叫吹吹兒?」 滑竿夫笑道:「太太,你們坐飛機飛來飛去的人,哪裏知道這樣的東西呵?稀飯煮得像米湯一樣,吹得呼嚕呼嚕響,這稀飯吃到肚子裏去,出一身汗就沒有了。」 西門太太笑道:「你怎麼知道這位太太是飛來的呢?」 滑竿夫道:「太太,這些日子我們也跟到各位外省人開了眼界,常常抬著飛機上飛來的人。前兩天這位太太下汽車,是我們抬的,箱子上貼了香港印的洋紙單子,還有一張單子,上面印有一隻飛機。這太太穿的皮鞋,就是香港來的,重慶要賣上千一雙吧?」 亞男笑道:「二姐,你看坐飛機的人,多麼風頭足,連轎夫都看得出來。」 抬她的轎夫便笑起來道:「那是當然,飛來的人,都是掙大錢用大錢的人,一看到就認得出來。有一天,我們抬一個坐飛機來的老太爺,由鄉場上到張公館,一個來回,就給我們五十塊錢,我們道謝一下子,又賞了十塊錢,來去還不到一點鐘。」 抬二小姐的轎夫便搭腔道:「有那些良心好的座客,可憐我們出力氣人,道謝一下子,十塊二十塊,硬是隨便拿出來。」 又一個轎夫道:「他們由香港飛來的人,還有外國飛來的人,用一百塊,只當我們花一百個錢。」 抬西門太太的轎夫道:「遇到這樣三位小姐太太,我們出力氣的人,就走運了。」 二小姐聽了,不由得暗笑,回轉頭來向亞男說了一句英語,那意思是說,他們這樣恭維,回頭要給他們多少錢呢?西門太太雖是博士之妻,讀書的事,正好是和平凡的婦女一樣,識字有限,更不用談外國文。她聽到二小姐說英語,正是不知道她講得什麼,不便問,可又不願默爾,因笑道:「在香港的人,無異到了英國一樣,住久了,總能學著很好的英語回來。」 二小姐笑道:「我伯父就反對這件事,說為什麼中國人在一處談話,要說別國的話,可是在香港,若不會說廣州話,又不會說英語,在社會上那是處處有吃虧的危險的。到重慶來的時候,我在飛機上就一路想著,到了內地,還是少說英語,免得人家說笑話,可是我儘管這樣警戒著,一不留心,就把英語說了出來。」 西門太太道:「那也無所謂笑話,不過內地人不懂罷了。」 二小姐笑道:「其實現在交通太便利了,教人隨鄉入鄉,真有些來不及,幾小時以前,還在外國式的香港,轉眼就到了重慶,這比鄉下坐轎子進城還要來得快些。初到重慶的那一晚上,我都恍恍惚惚地像在香港。」 亞男笑道:「我們沒坐過飛機的人,沒領略過這滋味,只好讓你誇嘴了。」 抬二小姐的轎夫忽然插嘴道:「坐飛機,沒有坐滑竿這樣安逸吧?」 西門太太道:「你不要看飛機飛在半天裏,人坐在飛機上,像睡在床上一樣。」 二小姐笑道:「真是所差有限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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