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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老太爺笑道:「我哪裏還賣弄什麼清高?只是上了年紀,思想也不夠銳敏,哪有這本領和別人鬥法,況且,你也知道我的家境,哪裏有這能力?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在香港,跟著講生意經的人一處磨煉磨煉,現在很懂得些生意經。回頭可以和大伯談談。」

  西門太太聽了這話,倒是正中下懷,這樣一來,大可以在這裏寬留兩日。聽這位二小姐的話,連在飛機上運輸都有辦法,國內公路上那更不必談了。正好老太太也先說了,請西門太太不要走,大家談著熱鬧些。大家談了半日,二小姐和西門太太說的竟是很投機。談話之間,二小姐對於這屋子,首先不滿意,衛生設備,這鄉下當然是不會有,窗戶上沒有玻璃,地下沒有地板,屋子裏的桌椅不是白木無漆,就是黃竹子的,一點也不美觀。因之論到亞男年紀輕輕的姑娘,頭髮剪得短短的,臉上也不搽點胭脂粉,身上穿件藍布褂子,也還罷了,腳上那雙粗布便鞋,粗線襪子,把人弄成了個大腳丫頭,實在不妥。亞男聽了她的批評,不說什麼,只是微微地笑著。

  二小姐哪裏肯放過?立刻拿出一雙皮鞋,一雙細羊毛襪,逼著亞男換了,又打開一瓶香水,在她頭髮衣服上都灑了,還向她道:「女人愛美是天然,年輕輕的姑娘,弄得像老太婆一樣,作什麼?你本來很漂亮,用不著什麼化妝,布衣服也好,舊衣服也好,只要不和時代脫節,就很好了。」

  亞男笑道:「一句很好的話,倒被你這樣利用了!」

  她雖然如此說了,可是當二小姐把帶來的皮箱打開,看著裏面全是衣料、鞋襪、化妝品、手錶,自來水筆、打火機一些小玩意兒,早已十分歡喜。後來談話之間,二小姐又說到香港許多好處,假使願意去的話,掙二三百塊港幣的薪水,不成問題。有了機會,再到南洋去一趟,一樣可以作抗戰工作,比在內地受這份苦悶,要好的多。這些話卻是亞男聽得進耳的,就也和二小姐繼續談下去。

  西門太太見亞男都被這位二小姐說動了,這可見坐飛機來的人物,還是能引起人家羡慕與仿效的,這也就留意到二小姐的丈夫是怎樣子在香港過活的。據二小姐說,她的先生林宏業,也不過在洋行裏當一名漢文秘書,原來是過著僅夠生活的日子。一年以來,受重慶朋友之托,常常代辦一點貨由幾個港口子帶了進來。其初是樂得作人情,後來和各方面混得熟了,知道很掙錢,與其和人家幫忙,何妨自己來?也就邀幾個朋友集合著股本,買一輛車,連貨一齊運了進來。原來是鬧著玩的,可是作了一回,就有了癮了。因為朋友湊股子的事情,掙錢有限,作了幾回,有點股本,現在想自己單獨來作這生意。自己買貨,自己買車子運。好在亞傑會開車子了,這車子就讓亞傑來開,也不怕出毛病。這次到重慶來,就是想來談談這件事的,順便打聽打聽這裏幾樣土貨的價錢,將來可以辦些貨,運出去,免得把貨價買外匯。而況另買外匯要費很大的事。

  西門太太沒想到這位小姐,比自己更能幹,竟是坐了飛機和丈夫跑腿,這倒不可失之交臂,應該向人家學習,因之二小姐說著什麼,都隨聲附和了。區老太太因為二小姐送了許多東西之外,又另外送了三千元法幣,說是給兩位老人家稍微補添一些衣服。老太太究竟是老太太,覺得這幾天,各方是太錦上添花了,心裏頭一高興,就叫亞雄到十里路外去趕場,辦來葷素菜肴,對二小姐和西門太太大事招待。西門太太和二小姐在一處,恨不得一天談上二十四小時,不但對裝飾上學了許多見識,就是在說話方面,也學了不少俏皮話。同時,老太爺也回復了西門太太的信,已和虞老先生說了,他也很慕博士的大名,願意和博士談談。西門太太總算辦得相當滿意,便打算回去。

  二小姐道:「我也是要進城去辦許多事。只是這公共汽車擠得太厲害,氣味又難聞,我打算坐滑竿去,我們一路走,也免得路上單調。」

  西門太太聽說,心裏可就想著:「這樣遠的路坐轎子,兩個人恐怕要花好幾百塊錢,我可作不起這個東!」

  正如此想著,二小姐又向亞男道:「重慶城裏,我是人地生疏,大哥自有他的公事在身,我不能遇事找他,你得陪著我住幾天。我住在溫公館,究竟不方便,不過在香港的時候,和他們二太太見過兩面,這回又是同坐飛機來的。其實並沒有很大的交情,我是急於要在城裏找家旅館。聽說這裏新辦了一家專供外國人住的旅館,房錢是用美金算,真的嗎?」

  亞男笑道:「有法幣就行了,不過貴一點,你也不是外國人!」

  二小姐道:「我聽到溫太太說,重慶只有這家旅館可住。我問其他的呢,她搖了頭,皺著眉毛。」

  亞男笑道:「那是你們香港高等華人的看法。我們被炸之後,在小茶館樓上住過了半個月,身上也沒有少一塊肉。」

  西門太太是附和著二小姐說話的,她就分解著說:「出門的人,本來辛苦,要住得舒服些才好。二小姐若是不嫌過江麻煩的話,到南岸捨下去住兩天也好。我那屋子自然比不上溫公館,可不是疏建房子,是一幢小小洋樓,家具也還整齊,令妹可以作證。」

  亞男笑道:「對的,他們那房子,也常住著飛來的人,可惜隔了一條江。」

  二小姐道:「這樣說,你更是要陪我進城去住幾天,免得我到處撞木鐘。」

  說畢,就吵著要亞男去找轎子。

  她竟也猜得出人家怕坐轎子是什麼心理,在手提皮包裏取出三百元鈔票,交到亞男手上,笑道:「這些錢夠不夠?請你包辦一下。」

  亞男道:「你真有錢,放了公共汽車不坐,花幾倍的錢坐轎子。」

  二小姐道:「我常聽到去香港的人說,重慶路不平,只有坐滑竿最舒服,坐著可以,躺著也可以,下鄉進城,更有滋味,賞玩賞玩風景,還可以帶一本書看著,我想嘗嘗這滋味。」

  亞男道:「你可知道,滑竿下面,有兩個也是和我們一樣十月懷胎的動物在抬著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你又講你那一套平權平等了。我們不出錢,白讓他抬著嗎?」

  她們是坐在屋子裏閒談,老太太在外面聽到爭論,倒不願委屈了這位坐飛機來的侄女。心想,教她坐公共汽車,高跟皮鞋踩著粘痰,鼻子聞著汗臭氣,也許找不到座位,要站在人堆裏撞跌一兩小時。她這嬌嫩的人,自然不慣受這個罪。於是向亞男道:「今天下午到鄉場上去,把滑竿定了,明天一早走,轎夫能趕個來回,也許肯去的。」

  說時把亞男拉到外面來,低聲道:「只當她自買汽油開了一趟小車子回城,那錢更花的多了。你一定要她坐公共汽車,把她身體弄病了,你負得起責任?」

  亞男道:「過久些,我要勸她一勸,她這樣花那不必花的錢,好像是故意賣弄。」

  老太太將手輕輕在她肩上拍了一下道:「多嘴!」

  又將眼睛向她瞪了一下。

  亞男雖不滿於二姐這一番狂妄的姿態,可是究竟是姊妹,而且她對於自己一家人,總是表同情的,也不便違反她的要求。當日在鄉場上,她果然去雇定了三乘滑竿,每乘五十元力錢,轎夫要求中午歇梢的時候,供給一餐午飯。亞男對於勞苦人兒,向來是表示同情的,雖沒有答應,卻也沒有堅決地拒絕。到了次日早上,二小姐還在床上沒有起來,就聽到門外有人大喊:「小姐,滑竿兒來了。」

  二小姐雖然匆匆起床,梳洗吃早點,也足消磨了一小時餘,方才出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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