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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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計又然皺了眉淡笑一聲道:「既是冒夜來找我,你就說吧,這西門先生並非外人。」 那青年不敢坐沙發,在靠牆一把木椅子上坐了,帽子放在腿上,兩手扶了帽沿,低著頭道:「歷次來麻煩老伯,我也覺得不安。現在就只敢有這一次請求,我想三五天之內,就到東戰場去,希望老伯補助我一點川資。」 計又然笑道:「青年人都會選擇好聽的說。你既是來了,我自然不能讓你白來,你上東戰場也好,你上西戰場也好,我管不著。你到外面去等著,我馬上派人送錢給你。」 那青年倒知趣,看到這裏有貴客喝咖啡,吃香蕉,不敢多在這裏打攪,立刻起身告辭出去。 隨著那聽差進來低聲問道:「他在門口等著呢,給他多少錢?」 計又然道:「討厭得很,給他一張五元票吧!」 西門恭這就笑道:「現在的五塊錢,只夠人家買幾雙草鞋,你就只資助他這一點川資?」 計又然道:「你聽他瞎說,他到東戰場去,他到東戰場去幹什麼?東戰場米要多些,要他去吃飯?」 說著把手向聽差一揮。聽差走了,兩人繼續談話。不多一會,聽差臉上紅紅的走了進來。計又然道:「那五塊他不要嗎?」 聽差道:「不要錢還是小事,他還說了許多不好聽的話,說什麼囤積居奇了,什麼剝削難民的血汗了,又是什麼有錢吃飛來的香蕉,沒錢幫患難朋友了,甚至於他還說我們欠過他北平的房租。」 計又然跳起來道:「混蛋!欠他的房租?他有證據嗎?當年我們在北平當大學生的時候,家裏哪一年不寄幾千塊錢去作學費,會欠了他的房租?」 西門恭笑道:「這種人,請求不得,說幾句閒話,總是有的,你又何必去睬他?我們還是談我們的吧!」 計又然雖被他勸解著,究竟感到掃興,因向西門恭道:「你也還是少幫人家忙為妙,結果總是不歡而散,倒不如開始就拒絕了幫忙,少了許多麻煩。」 西門恭對於他這個提議,倒是贊同,恰好次日接到藺慕如一封請帖,星期一中午在重慶公館裏請吃午飯,便在星期一早上,和計又然搭著順便車子入城。原來他們這附近,幾十家公館,有十分之二三的主人翁是有自備汽車的,便是沒有自備汽車的,也是曾擁有自備汽車的人,不過現在暫時不做罷了。如此說來,便是同一階級的人物。坐自備汽車的人,每逢星期六下午回鄉,總要帶了喪失汽車的朋友回來,到了星期一,又帶這批人物進城去,哪怕昨晚上熬了個通宵。有不少人是要進城去趕做紀念周的,一定走得早,所以沒有汽車而搭友車的朋友,正不必焦慮星期一早上入城,會趕不及辦公。 西門恭搭著車子進城,在城裏看了好幾位朋友,才從從容容去赴藺公館的約會。藺慕如這天請的客,都是西門恭的熟人,有兩三位是和西門恭同走一條政治路線的,有兩位是由浙贛方面回來的,還有兩位是「儉德勵進會」的中堅分子,彼此氣味相投,都很談得來,也就料著藺慕如是一種有意的約會。在酒席未陳列之前,藺慕如卻邀了他到隔壁小客室裏去談話。這裏陳設著矮小的沙發和茶几,窗戶上垂了綠綢帷幔,霧季的天,屋子裏正好亮著天花板上垂下的紗罩電燈,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,走著沒有一點聲音,正是密談之所。兩人斜靠了沙發上坐著,藺慕如首先笑問道:「那位博士和閣下是親房嗎?」 西門恭笑道:「我們這本家,僅僅因為是同姓而已,我也知道他近來的行為了,正要來和二爺談談。」 藺慕如放下手上夾的三五牌香煙,把灰嗶嘰絲棉袍袖子卷了一卷,翻出裏面白府綢褂子的袖子,將手拍了拍西門恭的肩膀道:「我知道你必定也接到那封匿名信,這無所謂!我們還是合作。我先聲明一句。不過我告訴你一點兒消息,你那一百五十萬股子,他還欠交二十多萬,我想著,這必是他老博士鬧的手腕。上個星期款子要繳齊,我已代你墊付了,免得懸這筆帳。」 西門恭道:「唉,我哪裏知道,真對不住,下午我就補過來。」 藺慕如拱了兩拱手笑道:「沒有關係,你我合作,前途還沒有限量,二三十萬款子代墊數日,有什麼問題?我對貴本家博士,也就早看透了,他是小有才,未聞君子之大道。但我手下正用得著這樣一個人,要應付某方面一種威望的壓力,此事現已過去,不必再提。博士的小有才,真應該在『才』字旁加了一個『貝』字。我也很對得住他,以後我們的事,直接辦理就是。」 西門恭有一肚子話想和他娓婉相商,不料見面之後,他完全說出,這當然省事不少,便攏著袖子向他拱了拱手道:「那就有許多事費神了。」 藺二爺在煙灰缸上拿起那半支三五牌紙煙吸了一口,笑道:「我一切都明白,西門兄,放心,我們小小玩點生意,這是極普通的事,百物昂貴,不想點辦法,難道教你我餓死不成?」 說著,他把那三五牌紙煙扔在痰盂子裏,在身上摸出金晃晃的扁煙盒子,打開蓋來,送到西門恭面前,由他取了一支,又自取一支,又揣好了煙盒子,摸出小巧玲瓏一隻美國來的書本式打火機,彈著火,先後替西門恭和自己點了煙,吸了一口煙,微笑道:「官話當然也是要打的。你儘管去說你那一套,去走你的政治路線,這裏商業上的經營,你不用操心。賺了錢,一個不會瞞你。」 西門恭笑道:「藺二爺豈是那種人?不過這樣一來,我未免坐享其成了。」 藺慕如起身笑道:「我們一言為定,那面屋子裏去坐。」 「一言為定」四個字,結束了這一場談話。 恰好這一場談話的主角西門德,正坐著轎子到了藺公館門首。在這個山城裏玩轎班,雖不是尋常家數,但對坐自備汽車的人,顯然還有一段距離。他一下轎子,看到門口停了好幾輛汽車,便料著主人翁是在請客,站在臺階石上有點躊躇。心想,還是進去不進去呢?在某人門下來往,就得體貼著某人的心事。藺二爺也自有他的秘密朋友,這時候是否宜進去打攪他?西門德這樣揣摸著在主人翁面前的行動,而在他門下吃飯的轎夫,卻沒有體貼到他的意思,已經把轎後梢放的皮包拿了過來,雙手遞著交給他。他忽然省悟到大張旗鼓的來到藺公館,若是到了門口不進去,就向回走,讓這三名轎夫看到,也要笑自己無膽量,讓公館門口停的汽車嚇跑了。無論怎麼樣,也不應在自己走卒面前丟人,以致引著他們瞧不起。這樣一考慮,鼓起勇氣來,他夾著皮包挺胸走了進去。 他到藺公館裏來,相當熟了,平常可以直接到外客廳裏去坐著,讓聽差去通知主人翁。只因今日門口有許多汽車,不便那樣作,就站在傳達室門口向傳達點了一下頭道:「今天二爺請客嗎?」 傳達笑道:「西門恭先生也在這裏。」 接著他又數述了幾個客的姓名。這些人裏面,有幾位是西門德所知道的,大概與西門恭有些政治關係;料著今日這一會,非同等閒,藺慕如大概不會抽出工夫來會自己。他便故意做出一番沉吟的樣子,笑道:「我該在今天晚上來就好了。」 傳達道:「客人都在樓上,現在樓下屋子裏沒有人。」 他這意思就是讓西門德在樓下屋子裏等著。西門德笑道:「我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,請你悄悄通知二爺一聲,說我來了就是。」 傳達在前面走,西門德夾皮包在後面跟著。傳達上樓去了,西門德也沒有進客廳,只是在走廊上走來走去。他以為西門恭在這裏,藺慕如必定將他邀了上樓的。一會兒那傳達下來,向他搖搖頭道:「二爺說沒有什麼事,請你回去吧。」 西門德透著沒有意思,只好夾著皮包緩緩走出大門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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