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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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慕容仁聽了這話,立刻雙手捧了酒壺,站到他面前去斟酒。那位藺二爺倒並不覺得有些過分,坐在那裏屁股貼著凳子,也不肯略微昂起一點,伸手出去,舉了杯子,只等慕容仁斟酒。慕容仁一面斟酒,一面笑容可掬的向了藺二爺道:「這樣的酒,二爺像喝茶一樣,就是喝三五十杯,也不算一回事。」 他只管說著恭維話,忘了自己是在斟酒。藺二爺連說「滿了滿了」,他沒有來得及正起壺來,酒由杯子裏溢出;淋了藺二爺罩衫上一片濕跡。他「哦喲」了一聲,立刻把酒壺放在桌子角上,抽出袖子籠裏一條手絹,低了頭和他去揩擦衣襟上的酒漬。藺二爺先幹了手上那杯酒,才放下杯子,向他笑道:「仁兄,你這斟酒的藝術,還不夠出師,應該到傳習所裏去學習幾個月。」 慕容仁連說「是,是」,倒好像有點惶恐似的。 區老太爺坐在席上看到,心裏就暗忖著,和這傢伙見面以來,就覺他氣焰不可一世,仿佛帶了幾十萬人在手上,天不怕,地不怕。這是一物服一物,如今見了藺二爺,不想他竟是這樣恭順。他罵楊老么是狗才,楊老么在他那個圈子裏周旋,便是遇到那最大壓力的宗保長,他也不曾恭順到這種程度。心裏這樣忖度時,便更覺得這個聚會不是滋味,只有默然地坐著陪大家吃酒。那慕容仁向藺二爺周旋了一陣,回到自己席上去,笑道:「二爺,剛才這裏茶房說有蝦,弄一份來嘗嘗,好不好?」 藺二爺笑道:「那倒不必,再下去一個禮拜,我就到香港去了,要吃魚蝦海味,到香港去,可以儘量的吃。」 錢尚富在無意中聽到藺二爺要到香港去的這個消息,心下倒著實是一喜,正有兩批貨物壓在香港不能運進來,當面托他一托,卻不比西門德、慕容仁轉了彎說更好?主意有了,便笑道:「雖然二爺不久要到香港去,在香港是香港的吃法,在重慶是重慶的吃法,讓他們弄一碗炒蝦仁來試試。」 藺二爺笑道:「我知道錢先生最近一批貨,又賺了幾十萬,你倒是不怕請客。蝦仁不必,叫他燒一條魚來吃就是了。」 錢尚富道:「已經讓他們作了一條魚了。」 說到這裏,茶房正送了一大碟子雲南火腿上桌。藺二爺笑道:「現在吃東西,倒要先打聽打聽價錢,不然,有把主人作押帳的可能。我倒要問問炒蝦仁是多少錢一份?」 茶房放下盤子,垂手站在一邊,笑道:「二爺吃菜,還用問嗎?我們這裏有兩種蝦,一種是炒海蝦片,價錢大一點,因為是飛來的。炒新鮮蝦仁,我們是內地找來的,蝦子價錢也不貴。」 藺二爺笑道:「呵!是國產,那用不著錢經理消耗外匯了,你就來一份吧!」 慕容仁道:「不用錢經理花外匯,也不用錢經理花法幣,今天歸我請,二爺!」 說著,回轉頭來向茶房道:「叫廚子好好給我們作。」 茶房笑著答應了一聲「是」,退下去了。 區老太爺一想:「自從到四川來以後,就沒有吃過蝦,總以為四川沒有這玩意,可是到了館子裏賣錢的時候,居然有,倒不知要賣多少錢?他們沒有問價錢,就叫館子裏去做,大概是不肯表示寒酸,我倒要調查調查炒蝦仁是什麼價錢。可是話又說回來了,原來他們是要請教書先生,自從藺二爺來了,顯然變成了請藺二爺。這飯吃得絕沒有意思,最好想個法子走開為妙。」 他心裏剛剛感到有點興趣,於是又歸於默然。在席上的人,對於藺二爺似乎都感到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,所以大家都減了談鋒。 藺二爺倒是很無拘束,端起杯子來喝了口酒,笑道:「博士,你對書畫這些玩意是不是也感興趣?西門德道:「當年教書的時候,沒有什麼嗜好,在南京北平也常常跑古董店,可是我有個條件,只貪便宜,不問真假。」 藺二爺搖搖頭道:「那叫玩什麼古董?不過這樣一來,你一定也收藏過一些東西了?」 西門德向區老太爺拱拱拳頭道:「莊正先生對此道卻是世傳,他們家翰林府第,還少得了這個嗎?」 藺慕如聽了這報告,倒有點吃驚,向老太爺望著道:「府上哪位先輩是翰林公呢?」 老太爺歎口氣道:「說來慚愧,先嚴是翰林,兄弟一寒至此,是有玷家聲了。」 藺慕如正端起一杯酒來要喝,聽了這話,複又把杯子放下,「哦」了一聲道:「是令尊大人,不知諱的是哪兩個字?」 區老先生道:「上一字『南』,下一字『浦』。」 藺慕如又「哦喲」了一聲站起來道:「大水沖了龍王廟,自家不認得自家人,先兄藺敬如,是南公的門生。先兄雖已去世了,家藏的南公墨寶還不少,現在我家裏就掛著南公一副對聯。我就知道南公是詩書畫三絕。區先生家學淵源,一定是了不得的了!今日幸會,來,來,來,先同幹一杯!」 慕容仁雖不知道區老太爺的身份如何,但聽這兩人的話音,分明他父親是個翰林公。在老前輩口裏,也常聽到翰林就是一個很有地位的文官,而且藺二爺說他的哥哥是區家門生,他們是很有關係的了,早是聽得呆了,不知怎樣重新和區先生客氣起來才好。現在藺二爺說是同幹一杯,立刻鼓了兩下掌道:「這實在是奇遇,今天我這次小請客,算是請著了。我們應當公賀一杯。區老先生,你那杯子裏太淺,加滿,加滿!」 說著,提了酒壺站起來,就向區老先生杯子裏斟酒,區老先生也只好欠身道謝。藺慕如已是舉起杯子,站著先幹了一杯酒,對區老先生照杯,他不能推辭,也只好幹了。彼此坐下,同席的人又公賀一杯。 慕容仁向西門德笑道:「博士,我要罰你的酒了。你只說給我介紹一位國文教員,你怎麼不說是翰林院的後代呢?聽說翰林可以作八府巡按,那官是真大呀!」 藺二爺笑道:「慕容,你只好談談棉紗多少錢一包,洋火多少錢一箱;談當年的科舉,你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嗎?你罰人家的酒,說明了,你還不是不知道嗎?」 區老太爺見藺慕如又當面搶白這傢伙一頓,倒也痛快,但是慕容仁並不紅臉,笑道:「我是該罰。遇到這樣有身份的人,我們竟不知道歡迎,罰罰罰!」 說著端起杯子,又喝了一杯。藺慕如並不睬他,卻回轉頭來向區老太爺道:老先生一向在哪裏服務?他答道:「在大學裏中學裏教幾點鐘書罷了。抗戰入川以後,學校都沒有遷川,和學校脫離關係了。」 藺慕如道:「在學校裏當然是擔任國文了。」 他道:「是的,不過歷史也湊合。」 說著微微一笑。藺慕如道:「國學叢書裏面有幾部著作,署名區小浦的,那是莊正先生的昆仲行吧?老先生笑道:小浦是兄弟的筆名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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