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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西門德道:「這也是戰時一種現象,就是這裏錢先生的朋友當中,有三五個學生,屢考大學不取,事後把他們的考卷調查一下,平均分數不到三十分。據傳說,再增加十來分,就有考取的希望。他們的父兄,也沒有多大的希望,僅僅盼望他們能夠爬上十分去。於是檢討一下,到底是哪樣功課最差。除了一位算學是零分而外,其餘有算學不成的,有英文不成的,而國文不行,卻是最普通的現象。不僅是不行而已,一百多個字的語體文裏面,竟可查出五個以上的別字。他們父兄一想,就算作買賣,開一張發票,鬧上個把別字,這也是很嚴重的問題,就決定了不要這些青年考大學了,預備請一個懂教授法的國文先生,教他們一年國文。最後這一點是我的建議,因為補習國文,請教於頭腦冬烘的老夫子,便抬出翰林院來,也是無用的。這些高中學生,根本不能接受『政者正也,德者得也』那種朱注式的講解,必須用深入淺出的法子去教他們。這些學生的家長們聽了我這話,很是贊成,可是有一件難事隨著發生,今年中學的師資,根本發生恐慌,國文先生尤其缺乏。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那也不見得吧,譬如我自己還找不到這教書的門路呢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這就是一種很大的矛盾了。在未被炸以前,不但老先生自己無法教書,令郎現成的教書匠,都去改行了。不過若以老先生現在的環境而論,很需要找一種職業,這還是可以幹的一件事。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若照博士的說法,這個教書先生,我還可以當得過,就請博士替我舉薦。主人在哪裏?」

  西門德道:「這些學生都是散住在各處的,但上課的地點,可以選定在南岸,也就是我所住的地方。這於我也有些好處,我們擺龍門陣的老友,還可以繼續地擺龍門陣。關於待遇方面,我想他們會不在乎,現在我就可以去和錢先生商量商量,請你在我這屋子裏寬坐片刻,我到隔壁屋子去問問情形。」

  說畢,他立刻起身走了。

  區老太爺坐在這屋子裏靜候著他的回信,不免又吸了他兩支紙煙。少刻,西門德含著滿臉笑容,走將進來,拍了手道:「事情是極順利的解決了。剛才我到隔壁屋子裏去,正好有位學生家長也在這裏。我介紹老先生當面和他談一談,老先生以為如何?」

  區老太爺起身道:「這倒很好,以便這問題一言可決。」

  西門德見他很乾脆,便引他到隔壁屋子裏來。區老太爺隨在他身後,走向那隔壁屋子,在座有三個人,那位錢經理自己是認得的,此外還有兩位穿西服的朋友,架起了腳坐在沙發上吸紙煙。西門德走進來時,他們都已站起,便為他介紹著,一位是錢尚富先生,一位是郭寄從先生;最後將他引到一人面前時,那人穿了紅灰格子呢西服,拴著一條綠綢領帶,不過他衣服雖然穿得這樣漂亮,可是生著一張黃黑的長面孔,還有幾個碎麻子,張開口來笑時,露出一粒黃澄澄的金質門牙,更帶了幾分俗氣。

  西門德道:「這是慕容仁經理。就是他的令郎要補習功課。」

  區老太爺聽說又是一位經理,覺得這是轉到富翁圈子裏來了,便向著那人略拱了一拱手道:「久仰,久仰!」

  他所謂「久仰」,本來是應酬之詞,並也不曾有什麼真的久仰,可是這位慕容仁經理,倒是居之不疑。手裏拿了翡翠煙嘴,上面按了一枝炮臺煙,卻點了不吸,像是拿一枝毛筆似的捏著在空中畫了圈圈,很為得意的樣子,晃了頭笑道:「我這個雙姓,重慶市上很少,所以提起我慕容仁來,差不多的人都知道。區先生前兩天受驚了,請坐,請坐。」

  他這樣寒暄了兩句,倒不問人家是否坐下,他自己先坐到沙發上,將腿架了起來。區老太爺一見,心裏就老大不高興,為自己家裏子弟請先生,維持師道尊嚴,應該多恭敬些,這個樣子,恐怕不會怎樣客氣。西門德見他臉色有些不自然,便連連向他點頭道:「我們坐下來談。」

  區老太爺自也無須多禮,坦然地坐下來。

  西門德就把介紹的意思說了一番,又替兩方各標榜了幾句。慕容仁手扶翡翠煙嘴子噴了兩口煙,頭枕著沙發靠背,臉向了屋頂,因道:「區老先生既是老教育家,又經博士的介紹,那決錯不了,我們非常歡迎。假使老先生願意給我們教教孩子的話,食住都不成問題;南岸我們有很好的房子,那邊我們雇有下江廚子,勉強也能作兩樣下江菜。待遇方面,現在人工是貴的,我們有個包袱提回家,叫個小孩子順提了,自江邊提上坡,從前給幾分錢就行了,如今非五六角錢不提,我們請先生的報酬,自也不能太少。我們打算每月奉送法幣三百元,博士你看這個辦法如何?」

  區老太爺聽到他的話,不倫不類,覺得不能含糊答覆,因笑道:「十塊錢一天的鐘點費,這自然不能說少,因為東家是供給了膳宿的。不過請先生教子弟,這和其他一般雇工可有些不同。在前清科舉時代,人家家裏要請一位教書先生進門,那是件大事。」

  慕容仁笑道:「我也沒有把請先生當小事呀。呵!我想起來了,我應該請客。」

  說著他站了起來,向區老太爺微微點了個頭道:「我請老先生吃個小館。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這倒不必客氣,果然我們有成約了,將來少不得有叨擾的時候。」

  說這話時,在屋子裏的人都站起來了。

  錢尚富倒是抱拳頭向老太爺舉了一舉手,笑道:「我也有個侄子要拜在門牆之下,今天我先來作個小東,這不算請先生,我們都要吃飯。一面談話,一面吃飯,一舉兩得。如蒙俯允,將來自要正式請老師。」

  老太爺覺得這人的話倒還受聽,為了西門德的關係,倒未便拒絕過深,只好說聲太客氣,隨著他們一同走出旅館。

  約莫走了幾十家店面,身旁有人叫了一聲「老太爺」,回頭看時,正是那個曾幫過忙的楊老么,他肩上扛了一個篾簍子,在馬路旁邊站住,便向他點了兩點頭。他道:「老太爺現在找到了房子沒有?」

  他說著話,就走近了來。區老太爺道:「很困難,如今還是住在那小客店裏呢?」

  慕容仁正走在區老太爺後面,楊老么扛了那簍子走過來,恰是看不到迎面來的人。慕容仁喝道:「你向哪裏走?」

  楊老么抬眼一看,見他是個穿整齊西裝的人,而且衣襟上還掛了有一方證章,這決不是平常的先生們,立刻退後了兩步。

  慕容仁將手上的手杖指了他的臉道:「你看那張鬼臉,又黑又黃,衣服上的汗臭氣,老早就熏著人作嘔,你也不在尿桶裏照照你那鬼像,大街上亂叫人!」

  楊老么見他瞪了兩眼,板著面孔,好像彼此之間有深仇似的,因道:「這不是笑話嗎!我又沒有招你,又沒有惹你,你罵我作啥子?慕容仁道:你敢招我,你這狗……」

  楊老么把肩上的篾簍子向地下一放,兩手叉住腰道:「你開口就罵人,狗啥子,你敢罵我?你罵我,我就打你!」

  慕容仁說出了那個「狗」字之後,也覺言語過於野蠻,因此「狗」字之下不便再續,頓了一頓,現在楊老么倒量著他不敢罵,他如何肯示弱?便瞪了眼道:「你這狗才,我為什麼不敢罵你?」

  楊老么道:「狗才?你看到我穿爛筋筋吧?你不要看你洋裝穿起……」

  區老太爺攔在兩人中間站著,向楊老么搖搖手道:「楊老闆,你去作你的事,不用說了!」

  楊老么見老太爺只管擺手,也就扛著篾簍子走了,但他依然不服氣,一面走,一面咕嚕著道:「狗才?看哪個是狗才!你有錢穿洋裝,好稀奇!下個月壯丁抽籤,我自己去抽。你凶,你敢和我一路去打日本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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