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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終受美人恩解鈴堂上 重增同伴情邀酌街頭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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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上起來,對那照例應吃的一套油條燒餅也不曾吃,就起身向慈善會來。當他走到大街上的時候,牆上有鮮豔奪目的廣告,上面印著那絕非中國固有的四方塊子圖案字,引起人家的注意。那字寫著楊柳歌舞團二十四日起,在維新大戲院逐日表演。另一張上面畫了幾個披髮女子,光著手臂,光著大腿,作那跳舞之勢,其中一個,便是常小南。那人像下面,有一行小字,乃是我們的小天使。心裡這就想著,越是我瞧不起她,她倒越紅。現在她做了小天使了,我若說她是個撿煤核的小姑娘有誰肯信?不但不肯信,恐怕還會疑心我糟踏她的名譽呢?由此看起來,什麼英雄,什麼偉人,什麼這樣的明星,那樣的明星,都是受著人家的抬舉,戴上一個假面具,若是有人能說出他的底細來,恐怕都是小煤妞吧。 嗐!我洪士毅雖沒有多大的本領,但是普通常識是有的,而且能看書,能寫字。那些不會看書,不會寫字的人,甚至於連自己的姓名都寫不出來,他們倒偏偏是中國的大偉人,我們小百姓要受他的統治呢。想到這裡,就不由得連連地搖擺著幾下頭。在這時,仿佛聽得身後,唏唏噓噓,有點人類呼吸的聲音。回頭看時,站了有七八個人,都向牆上的廣告看著。他心裡這會子明白起來了,就是自己望著廣告發呆,惹著走路的人,都注意起來了。人家若問起我的所以然來,我用什麼話去回答人家呢?於是扭轉身來,再也不加回頭,徑直地就走了。心裡想著,這件事真是可笑,我發呆,大街上還有不知所云的人,也跟著我一塊兒發呆。假使我要在那裡再站十分鐘,過路的人,隨著那些發呆的人,又呆了下去,可以集上一大群人,這就更有趣了。 他在馬路上如此想著,到了慈善會裡去辦事,依然排解不開,繼續地想著。伏在寫字桌上寫字的時候,停住了筆,回到在當街的那一層情景,卻不由得噗哧一笑。坐在對面桌子上一個同事叫韋藹仁的,今天也是很閑,不住地將眼睛注意著他。等他笑過兩回之後,看看屋子裡沒人,就走過來悄悄地問道:「老洪,今天你什麼事這樣地得意?老是一個人笑了起來。」 士毅笑道:「並沒有什麼事。」 韋藹仁道:「你自己這還在笑著呢,不能沒有事。你若是不說,我就給你嚷嚷起來,鬧一個有福同享。」 士毅恐怕他真嚷嚷起來,只得直說了。 韋藹仁道:「是一種什麼廣告呢?你這樣呆看。」 士毅道:「是楊柳歌舞團的廣告。」 韋藹仁兩手一拍,笑道:「我這就明白了,前兩天報上登著,說是歌舞明星常青的愛人,病在我們會裡附設醫院裡,她母親去看他,鬧了一個小小風潮,我心裡就想著,不見得是你吧?這樣看起來,果然是你了,你有這樣一個愛人,比做官發財還要榮耀,可喜可賀!」 他口裡說著,就比著兩隻袖子,連連地向他作揖。 士毅淡淡地一笑道:「什麼稀奇?一個煤……」 說到這裡,他心裡忽然一動,何必揭破人家的黑幕呢?停頓住了。 韋藹仁聽了這話,哪裡肯打住?追著問道:「梅花呢?玫瑰呢?你知道她的究竟,你必須說出來。」 士毅道:「你為什麼追問這樣一件與你無干的事情?」 韋藹仁覺他這句話,問得厲害一點,一手扶了他的書桌沿,一手搔著自己的頭髮,躊躇了一會子,才走回到他的位子去,笑道:「遲早我得找你打聽這一件事。你哪裡知道,我是一個歌舞迷呀。」 士毅對於他的這種話,倒也沒有加以注意,自己照常地辦事。 到了下午六點鐘,公事辦畢,起身向外面走,走出了大門口,忽然自己的衣服,在身後被人牽頭,回來一看,乃是韋藹仁笑嘻嘻站在身後,士毅道:「你是沒有忘了那歌舞明星,還要打聽一個究竟嗎?」 藹仁道:「是你的愛人,我何必那樣不懂事,只管去打聽?今天我口袋裡很有幾個錢,我打算請你去吃晚飯,你賞光不賞光?」 士毅笑著,倒向他周身打量了一番,笑道:「你端著豬頭,還怕找不出廟門來嗎?怎麼碰上我這裡來了?」 藹仁笑道:「我好意請你,你倒拿話來俏皮我?」 士毅道:「並不是我俏皮你,我向來沒有請過你,怎好叨擾你呢?」 藹仁道:「你沒有請過我,我也沒有請過你呀。若是因為誰沒有請過誰,就誰不受誰的請,這就一輩子吃不上一餐飯了。彼此要互請起來,總有一個開始的,我就來開始吧。」 士毅見他的話,說得既委婉又透徹,那是請定了。這樣地要請客,決不能沒有作用。但是堅決不受,可會得罪他的,便笑道:「我昨天下午,窮得把小褂子都當了,早飯勉強過去,正愁今天的晚飯,不知出在何方?你今晚請我吃飯,可說是雪中送炭。我嘴裡那樣客氣,正怕是這餐飯靠不住,現在你說實了,這真是天上掉下餡餅來,我能放過嗎?」 說畢,哈哈大笑起來。藹仁回頭看看,笑道:「別嚷,別嚷!離著會裡大門口不遠,有同事的由後面跟了來,我不能不請。」 士毅道:「你既然慷慨起來了,都是同事的,又何妨再請一個呢?」 藹仁笑道:「咱們自己,吃吃喝喝,無關緊要,他們那些人,和我又沒有什麼交情,何必自請他吃上一頓呢?」 說著,見旁邊停有人力車子,說明了地點,就請士毅上車。士毅道:「不講一講價錢嗎?」 藹仁道:「你不用管,拉到了那裡,我打發他們就是了,」 士毅向他笑道:「說慷慨你就越發地慷慨了。」 於是也就只好依了他的話,坐上車子去。 藹仁的車子在前停了下來,卻是北平一家有名的菜館門口。這讓士毅愕然了,啞了一聲,正要說,你是在這裡請客嗎?可是不讓他這句話說出口,韋藹仁竟是毫不躊躇,昂然直入。走進門,向櫃上道:「陳四爺來了嗎?」 答道:「早來了,正要打電話催請你呢。」 韋藹仁道:「怎麼沒有看到他的汽車呢?這可怪了。」 說著話,回來向士毅點了兩下頭,一直就順著樓梯向樓上去,好像他在這裡卻是很熟。士毅雖覺得這事很有些蹊蹺,但是不免打動了他的好奇心,很想看個究竟。走上樓來,是一道長廊,沿著長廊是一排雅座房間,都垂了雪白的門簾子。在許多酒保茶博士忙著來去亂鑽的時候,有一個白麵少年,在那裡徘徊不定。他身穿一件淡灰色嘩嘰長夾袍,露出下面一雙古銅色西服褲腳,和一雙尖頭的漆光皮鞋。頭髮梳得光而且滑,越是顯得臉皮白淨。看上去也不過二十歲的樣子,兩手插在夾袍子下面褲子插袋裡。他猛然抬頭,看到韋藹仁,先唉了一聲,做個歎息的樣子,然後伸了手,連連向他點著頭道:「你真是個爛汙,把我等苦了。」 當他伸出手來的時候,指頭上露出一粒晶光閃閃的鑽石戒指。 韋藹仁搶上前一步,正待解釋著他所問的話。他又不容人家解釋,突然地問道:「他來了沒有?」 藹仁笑道:「來了,來了,這就是我那同事洪士毅。」 說著,用手一指,又向士毅道:「這是陳四爺,就是我們名譽會長的四少爺。」 士毅真不解,他何以會約了陳四爺來吃飯?然而認識這種人,總也是幸會,一會子工夫,他的心裡,就驚喜交加起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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