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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終受美人恩解鈴堂上 重增同伴情邀酌街頭(2)


  小南道:「他到我家去的時候,我不在家,我哪裡知道?可是說提刀殺人,我相信是不會的,因為我父親是個念佛的人,這位洪先生也是個念佛的人,他們平常就很說得來,何至於殺我父親呢?若說到我家裡去搶劫,我不是說了嗎?我家窮得像要飯的花子一樣,他到我家去,打算搶些什麼呢?」

  士毅心裡,正自撲撲跳著,心想,她和我雖無深仇大恨,已經是十分討厭我了。到了這裡,哪會說好話?可是現在一聽她的言語,不但完全和自己擺脫,而且簡單扼要,說得非常之有理,簡直不像是一個無知識女孩子說的話,這可有些奇怪了。想到了這裡,就不由得只管溜著眼珠,去偷看小南的態度。小南卻是只管朝上回話,並不注意著他。區官又問道:「那末,那窗戶下一把菜刀,是哪裡來的呢?」

  小南道:「這是我在舊店攤子上買了,拿回家去的。」

  區官道:「為什麼扔在地上?」

  小南道:「我拿回去,一時高興,自己想磨,後來又怕髒,扔在階沿石上,沒有管,我就到歌舞團裡去了。」

  區官看她答應得非常簡捷,態度又很是自然,實在看不出什麼破綻,便沉吟了一會子道:「沒有你的事,你在那面等著。」

  小南退下去了,區官又把常居士傳上來問話。他所說的,和小南正是一樣,不容區官有什麼疑心的。區官一想,這反是巡警多事,侵害人民身體自由,只得向洪士毅道:「這樣說來,你雖沒有犯什麼罪,可是你冒夜翻牆爬進人家,也不是正常行為。這種嫌疑舉動,警察當然可以干涉你。念在你是慈善機關的人,不和你為難,也不要你取保,你下去具個結,聲明以後不再有這樣不合的舉動,就讓你走了。」

  士毅心裡明白,這總算撿著一個大便宜,還有什麼話說?於是也就答應遵辦,退下堂來了。

  這日下午,他安然地回了會館,自己心裡默想著,昨晚上簡直發了狂,為什麼好好地起了殺人的心事?常老頭子為人實在難得,他明知那把刀是我帶了去的,他毫不猶豫,一口承認是自己家裡的東西,把我開脫出來。這種心腸,在旁人看來,受了佛教的愚弄,是個無用人的思想,然而由我當事的人看著,只覺得他忠厚,只覺得他偉大。不用說,小南那些供詞,都是他教著說的。可是小南這個女孩子,又驕又笨,怎麼會肯如此聽他的話呢?這個裡面,大有原因,我必定要去問一問詳細。對於常居士這種人,我要把他當個活菩薩看,以後我不能看小了那貧寒的殘棄人了。今天是晚了,不能再冒夜去拜訪人家了。明天必得到他家裡去,向他懺悔一番。

  他如此想著,坐在那四壁蕭然的屋子裡,身靠了桌子,一手撐了頭,正自發呆想著,卻聽到院子裡有人道:「就是這邊,你一直向前走,叫一聲,他就出來了。」

  士毅伸頭由窗紙窟窿裡張望了一眼,只見常居士手上拿了一根棍子,向前探索著,正自一步一步向這裡走。口裡啊喲了,立刻迎出房門來,叫道:「老先生,你怎麼來了?快請屋子裡坐。」

  於是伸手挽住了他一隻胳膊,向屋子裡引了進來,一面用很和緩的聲音向他道:「我正在這裡想著,明天一早,應該到府上奉看,不想老先生倒先來了。」

  於是把他挽進屋子來,好好地安頓他在椅子上坐著。找過了他手上的棍子,放到牆邊,正要轉過身去,泡一壺茶來他喝。他昂著面孔,對了房門,感觸到空氣流動著,便道:「洪先生,你把房門掩上來。」

  士毅果然掩上了房門,拿起桌上的茶壺,有一下響,常居士就向他連連擺著手道:「你不要張羅。你一個單身客,住在會館裡,也是怪不方便的。我不為了喝茶,跑到這裡來。你坐下,我有話和你說。」

  士毅知道他雖然一點什麼也看不見,然而自己臉上,也不免通紅了一陣,答道:「老遠地來了,怎樣好茶也不喝一口呢?」

  常居士手摸了桌子,輕輕地拍道:「你坐下來,我和你說話。」說時,臉上還帶了笑容。

  士毅見他那樣子,既誠懇,而且又溫和,實在不忍拂逆了他的意思,只得搬了一張方凳子過來,和他共隔了一個桌子角坐了。常居士新伸了手過來,按住士毅放在桌子上的手,然後將頭向上伸著,低聲說:「老先生,過去的事,就算過去了,不但以後一個字別提,連想也不必去想。我就是怕你回得家來,心裡頭會胡思亂想,所以特意來看看你,安慰你幾句。」

  士毅握住了他的手道:「老先生,你真是修養有素的人……」

  常居士搖了兩搖頭道:「話是越說越煩惱的,我告訴你不必提,你就不必提了。你若是只管煩惱,豈不是辜負了我瞎子這一番來意嗎?」

  士毅想了一想道:「好,就照了老先生的話,不去再提了。只是我心裡有一件事不解,非問上一問不可。」

  常居士微笑道:「你是以為小南這丫頭說的話可怪嗎?」

  士毅道:「對了,我猜著是老先生告訴她這樣說的,但是她怎樣就肯說呢?」

  常居士縮回兩隻手來,按了自己的膝蓋,昂著頭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是個瞎子,管她不了,只好由她去了。」

  這幾句話,卻有些牛頭不對馬嘴,士毅倒有些不解。

  他又繼續著道:「她在那楊柳歌舞團,和一個姓王的,很是要好,看那樣子,大概姓王的想討她。我想,一個姑娘家,老是幹這種露大腿的事情,哪裡好得了?一年一月地閑下去,不知道會鬧到什麼地步的?既是有人討她,讓一個男人去管著她也好,所以我也就含糊裝了不知道。今天一早,我把她叫了回來,告訴她昨晚的事,要她幫我一個忙。她自然地是說些不懂事的話,我也想開了,因對她說,只要她幫我這一個忙,一切條件,我都可以承受她的。我索性說開了,就是那個姓王的要娶她,我也答應,只要她照著我的話,到區裡供出來就是了。她因為我這樣地答應她,還跑回歌舞團去,向別人請教了。大概有人給她出了主意,這是一個極好的主意,所以她就照方吃炒肉,把我教她的話全說了。好在區官不會多問些什麼,若是把話問多了,也許會露出什麼馬腳來的。唉!家醜不可外傳,洪先生,你就不必多問了。」

  士毅聽了他一番話,既是慚愧,又是感激,這就握住了常居士的手,深深地搖撼著道:「你老先生待我的這番意思,實在太厚了。作晚生的人,一貧如洗,怎樣報答你這番厚恩呢?」

  常居士道:「笑話!我不是受過你的好處嗎?我用什麼報答你來著?這一層陳帳,我們都不必去提,這只合了那句文話,各行其心之所安罷了。」

  洪士毅道:「唉!老先生,我實在是慚愧……」

  常居士聽了,就站起身來,兩手按了桌子,向他微笑了道:「什麼話你都不用說了,我們都是可憐的人,一切彼此心照吧!我的棍子呢?」

  洪士毅道:「老先生是摸索著來的,難道我還能讓你摸索著回去嗎?我去給你雇一輛人力車子來送你去吧。」

  他口裡如此說著,手向口袋裡摸時,便是雇人力車子的錢也不曾有。只得和門房停歇的熟車夫商量好,讓他先拉了去,回頭來取錢。其實他又何嘗回頭有錢?常居士去後,他將裡面的小褂子脫了下來,當了幾十枚銅子,把車錢開發了。

  這天晚上,他更是愧恨交加,想到昨天晚上那一件事,實在不該做,若是真做出慘案來了,怎樣對得住常老先生這種待人忠厚的態度呢?走到院子裡,昂頭一看天上,那一輪冰盤似的月亮,越發地團圓無缺了。心想到昨天晚上那件事,簡直是一場惡夢,天下哪有這樣茫無頭緒,從容行刺的呢?這算受了一個很大的教訓,從今以後,對這件事不必想了。所可恨者,為了這樣一著下錯了的棋子,倒讓那姓王的一個小子撿了一個大便宜,這可見天下本無事。庸人自擾之這句話,那是一點也不錯。想到這種地方,自己不由得又悔恨起來,只管用腳在地面上頓著。這一晚上自然沒有睡得好覺。因為耽誤了一天,不曾到慈善會去辦公,今天應當特別賣力,早一些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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