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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白眼橫施碎花消積恨 憨態可掬授果續前歡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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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說了這句,那前面一個女子便迎上前道:「是我們找招待員。我們是楊柳歌舞團的人,請你引我們到後臺去吧。」 士毅點著頭連說可以,還不曾理會到小南頭上去,小南那可就先說話了。她眼珠一轉,向士毅微笑道:「洪先生,我們好久不見了呵!」 士毅本來繃住了臉子,只當不認識她,想把這一個難關混了過去的,現在小南倒先行說話了,這不能再不理會人家。然而他的話還不曾答覆出來,那女子倒先問道:「咦!你兩個人倒認識嗎?」 小南笑道:「認識的,他是我父親的老朋友。」說著,她回過頭來向士毅道:「你今天是忙極了吧?」 士毅道:「也沒有什麼忙,這會裡表演,也有你一個?」 小南笑道;「待一會兒我獻醜,請你多捧呵!」 她人是長得漂亮了,說話也是這樣的彬彬有禮。 士毅便笑著道:「好的,回頭我一定要抽出工夫來瞻仰一番。」 他這樣說著,就在前面引路,把這兩位女士引到了後臺去。本來他們團裡的人,已經來了不少,他們互相見面之下,就擁到一團說笑去了。這後臺有老戲班的戲箱,又有演話劇的人進進出出,再加上這一班歌舞家,已是混亂到萬分,在這種情形之下,已是沒有了士毅說話的機會,他只得退出後臺來。可是說也奇怪,自己最近的宗旨,是見了女士就要恨的,今天經過小南這一個淺笑,幾句客氣話,不知是何緣故,他把滿腔子裡的積恨,無形中都消失了。他想著,她對我大概還不至於十分冷淡,那天她在楊柳歌舞團門口,不肯理我,不過是為了我衣服穿得太破碎,不便招呼罷了。這不能怪她,只怪自己太不自愛了。今天我的衣服也不見好,不過稍微乾淨一點罷了。可是她對我很客氣,雖然她說我是她父親的朋友,可是她在朋友之上,加了一個老字,這依然是一種感情濃厚的表現。她說她也表演的,這倒是自己忽略了,怎麼沒有在表演的節目上,列上她的名字呢?他如此想著,立刻就找了一張節目單子來,到休息室裡仔細地檢查。 啊!這一下子,他發現了小南是怎樣一個人物了。那節目有特大的宇,印了一行道:「新進歌舞明星常青女士主演《小小畫家》。節目之後,還有幾行介紹文道:「常女士北平人,年十六歲,體態健美,歌喉瀏亮,性情尤為活潑天真。入本團不過習藝數月,已能歌舞劇十餘出。《小小畫家》適合常女士個性,尤見美妙。此劇後,又由常女士演《月明之夜》中的快樂之神,亦妙作,深願諸君加以靜默地欣賞也。」 士毅看到這段文之後,心裡大為欣慕之餘,還是奇怪起來。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,她一個撿煤核的女郎,到了這歌舞團裡去,竟一躍而為明星了。在他拿著節目單子的時候,卻聽到會場裡一種猛烈的掌聲,這或者是歌舞劇上場了。於是也就學了別人的樣,將招待員的紅綢條取了下來,悄悄地混到人叢中去。這時,果然是歌舞上場了。 士毅點著節目,一樣一樣地向下看去。看到第三節,是天鵝舞。下面注著柳綿綿、常青兩女士合演。早是掌聲如推牆倒壁一般,臺上跳出了兩個姑娘。士毅所注意的,當然只有小南。她身上穿了一條似裙子非裙子的短褲子,兩條雪白溜圓的大腿,完全露在外面,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,兩支光手膀子,也像兩支肥藕。她周身上下,都是白的,只有頸的所在,松松地圍了一條紅紗,頭髮上,束了一條紅辮,兩根鋼絲,頂著兩個小紅球,那大概就是天鵝的象徵了。她們兩人在臺上跳著舞著,處處都露出曲線美來,兩人雖是不必開口唱,可是她向台下看著,老是那一種笑嘻嘻的樣子。台底下的人,也不必聽她的唱,只看她這種笑嘻嘻的樣子,已經是醺醺欲醉了。 士毅在台下坐著,猶如也在臺上唱戲一般,心裡只管呯呯亂跳。不過在場的許多人鼓掌,他卻沉住了氣,一點也沒有動作。直到這一幕天鵝舞都過去了,他直著的脖子,才彎曲下來,然後吐出了一口氣。他心裡想著,她實在是美,實在是天真活潑,歌舞都大有可取之點。如此想時,轉念到台底下的人,幾千隻眼睛,哪一個不睜著燈籠似的,向她看著呢?這只有我,以前曾和她把臂荒郊,而且旁人所不能得到的,自己都可以得到,只是自己那些時候有些傻,不肯做出來罷了。他覺得這種事實,真可以自滿一下,參與遊藝會的人,誰也不能和我比較一下的了。 他這樣出神的時候,小小畫家又上場了,小南穿了一套白色海軍童衣,那後腦上鬈曲的長頭髮,紅紅的兩個腮幫子,這都在天真活潑上,表示出一種嫵媚來。她在臺上形容一個頑皮孩子,不覺其討厭,只覺其可愛,這叫士毅那二十四分的惱她恨她,現在都要消除乾淨了。到了這戲演完,隔了兩個節目,她又做起快樂之神來。這更美麗了,她穿了桃色的舞衣,披了白色的長紗,在那輕妙的音樂裡,真個是飄飄欲仙。人家鼓掌的時候,他也就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。歌舞劇完了,老劇要上場了。鑼鼓一響,有許多人離座,士毅也跟著離座了。他的兩隻腳,並沒有接著腦筋的何種命令,不知是何緣故,卻偏偏會向後臺走來。那些歌舞明星,一大半都換好了衣服,三三兩兩地要向外面走。 士毅一進門,頂頭就遇到了小南,她手上提了一個精緻的小藤絲絡子,裡面滿滿地裝了鮮紅的蘋果。士毅認得,這是慈善會裡慰問這些歌舞明星的水果,她大概分著這一部分了。她老遠地看到士毅,就深深地點著頭道:「洪先生,多謝你捧場啊!」 士毅在見面之後,正不知道要用一句什麼話來誇獎人家,人家倒先客氣起來了,就笑道:「我是不懂藝術的人,可不知道用什麼話來誇讚的好?」 他口裡雖這樣說著,臉上還是有些不好意思,卻低了頭去看那些蘋果。小南一伸手,就在裡面掏出兩個蘋果來,塞到士毅手上道:「洪先生,請用兩個吧!」 士毅兩手捧了兩個,彎了腰笑道:「這是慰勞諸位小姐的東西,我怎好吃呢?」 小南笑道,「我們是老朋友,你還客氣嗎?」 這老朋友三個字,真叫得士毅周身舒服,如觸了電一般。手裡捧了兩個蘋果,向著小南說不出話來。小南卻不像從前,說話羞人答答的。她毫不介意地向士毅道:「我爸爸很惦記你呢,沒有事到我們家去坐坐呀!」 士教道:「好,一定去的。」 小南正還要說什麼,有一個女歌舞家走將過來,手搭了她的肩膀,笑道:「我肚子餓的,快去吃飯吧!」 小南點著頭,笑道:「洪先生,再見再見。」說著,她就走了。 士毅一手拿了兩個蘋果,不覺得由後臺遙遙地跟著小南的後影,一直走了出來。到了戲院子門口,大街上的汽車,在面前飛馳過來過去,這才把他驚醒著,無緣無故,怎麼跑到大門口來了呢?於是他自己重墜入了情網,也不自知了。 士毅一看這屋子裡休息的職員,並沒有哪個是掛著招待員的條子,既然有人叫,義不容辭的,只好走將出來了。他出門來一看,只見兩個穿半中半西式衣服的女子,站在進場門口,只管徘徊著。前面那個女子,不認得。對面一個女子,穿了翻領連衣裙短衣,翻領外套著一條藍色長領帶,剪了的頭髮,梳了兩個五寸長的小辮,垂在兩耳上,一個辮子上紮了兩朵大紅結花。前面的頭,分著兩個桃子式,由額角上彎到鬢邊來,越顯得那面孔蘋果也似。猛然一見,便覺得這女子好看。仔細一看,這不是常家姑娘小南嗎?好在她是不認我做朋友的了,我又何必和她客氣什麼?於是板住了臉子,只當不認得她,故意四處張望著道:「哪一位找招待員?我就是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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