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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白眼橫施碎花消積恨 憨態可掬授果續前歡(2)


  他在這門口站了有半小時之久,自己發了呆,移動不得,因聽得有人道:「這個人做什麼的!老在這裡站著。」

  回頭一看,有兩個人站在別個大門裡,向自己望著。心想,我站在這裡,大概是有些引人注意,注意的原因何在?大概是我的衣服穿得不好吧?自己吹了一口氣,低了腦袋,就向會館裡走去。在路上看到了漂亮的女孩子,心裡也恨了起來,覺得所有的漂亮的女子,都是蛇蠍一般心眼的,我遇到這種女子,就應該打她三拳,踢她三腳,才可以了卻心頭之恨。他如此想著,慢慢地走了回去。

  到家以後,不知已是日落牆頭,那淡黃色的斜陽,返光照著院子裡,顯出一種慘淡的景象。他不知道今天何以混掉了許多光陰,也不知道自己是走些什麼路,就回到了會館裡了。他只感到頹喪的意識,和模糊的事實,人是像夢一般。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,他突坐到鋪著草席的床上,忽然一件恨事,湧上了心頭。這床上的棉被,這床上的褥單,到哪裡去了?不都為了那個撿煤核的女子!要換好的衣服,當了錢,給她賣著去了。我為她寫字,寫成了腦病,寫成了腦病之後,卻只睡這樣沒有被褥的空床,她雖然也曾到會館裡來看過一次病,然而她看到我屋子裡的東西是這樣的簡陋,好像大為失望。她嫌我窮,忘了她自己窮。她嫌我是個混小事的文字苦工,她忘了她是一個偷煤塊的女賊。我早知道這樣,那天在西便門外,我就該痛痛快快地蹂躪一頓。什麼是道德?什麼是良心?什麼是宗教?這全是一種裝門面的假幌子。她身上曾戴著那樣一個卍字,可曾有一點佛教的慈悲觀念?我好恨,我也好悔。那天,我為什麼要保全她的貞操?我一條性命,幾乎送在她手裡,她不過是送了我一束花來安慰我,我要這個安慰做什麼?

  士毅坐在床沿上,兩手抓了草席,兩腳緊緊地蹬著,眼睛通紅,望了窗子外的朦朧晚色。他掀開床頭邊的一隻藍布破枕頭,露出了一個扁扁的紙包。那紙包裡面,便是幾十片花瓣。那是小南送來的殘花,不忍拋棄,留在這裡的。自己重視著人家送來的花,人家卻輕視著我本人,我要這個何用?想到這裡,也來不及透開那紙包,兩手平中一撕,連紙與花瓣,撕了個粉碎。花瓣落在滿地,他還是覺得不足以解恨,兩隻腳在那粉碎的花瓣上,儘量地踐踏了一陣。接著用腳連連跺了幾下:「現在我可以出這一口氣了,我可以出這一口氣了。」

  這會館裡的長班,正由房門口經過,聽了這話,就進來問道:「你怎麼了?」

  士毅這才覺得自己神經錯亂,把外面人驚動了,便道:「沒有什麼,屋子裡又出了耗子了。」

  長班走開了,他坐在床沿上,心房裡還是只管呼呼亂跳。一個人悶坐了許久,又轉念一想,我這人也是多此一氣,她一個撿煤核的女孩,知道什麼?不過是圖人家的吃,圖人家的穿而已。假使我今天坐汽車住洋樓,再把她找到一處來玩,叫她對著那個穿漂亮西裝的青年,不必去理會,她也就照樣不會去理會的。社會上多少自命有知識的女子,結果也是免不了向有錢的人懷抱裡鑽了去?一個撿煤核的姑娘,你能教她會生出超人的思想來嗎?這只怪我吃了三天飽飯,就不安分。我假使不是慈善會門口遇到她,也不去加以追逐,就不會生這一場病,也就不會有這一場煩惱。算來算去,總是自己的不是,既然是自己不是,就可以心裡自寬自解,不必去恨小南了。

  在他這樣轉念了一番,心裡頭的氣,似乎平靜了些。可是這整個月的苦工,全為著別人白忙了,總不能一點惋惜的意思也沒有。因之自這日起,在街上走著,遇到了男女兩人同走,對那男子,冷眼看到,心裡必定在那裡慨歎著,唉!你不用美,懊喪的日子,還在後頭呢。對那女子又想著,猜不出你對這個男子,又要用什麼毒辣手腕?這只有這個忠厚無用的男子,他才會上你的當,若是我呀,就無論如何你來諂媚我,我也不會上你的當的。他的態度,既然是變到了這種樣子,就除了工作以外,已經沒有別的事,會攪擾他的心事。雖然是害病的時候,鬧了一點虧空,好在自己是能吃苦的人,除了吃兩餐粗麵食而外,沒有別的用途,苦了兩個月,把虧空也就填補起來了。

  這時已是夏去秋來的時候,慈善會裡的主任先生,想起有些地方的難民,無衣無食,卻是很苦,於是發起一個救濟各地難民遊藝聯歡大會,楊柳歌舞團也答應了盡一天義務,算是這遊藝大會的主要節目。士毅聽了楊柳歌舞團五個字,心裡頭就是一動,心想,假使這會裡要派我到會場裡去當什麼招待員糾察員的話,我一定不幹,我寧可站在大門口招呼車夫,當一個義務巡警,也不要走進遊藝場裡去看一看那些女孩子。所以會裡的職員紛紛的運動在遊藝場裡當一種什麼職務的時候,士毅卻一點也不動心,依然照常做事。

  那主任先生,也是個執拗的老頭子,他見全部職員,只有一個洪士毅不貪圖遊戲會裡的招待做。這個人一定是能認真辦事,不貪玩耍的。於是就派他做遊藝會場內招待員之一。士毅雖然是不願意,但是自己在慈善會裡辦事,資格既淺,地位又低,這樣體面的事,在第二個人得著,乃是主任二十四分地看得起。若是把這事辭了,那成了一句俗話,不識抬舉。因為如此,就並不做什麼表示,默然地把職務承認下來了。

  他們的遊藝會,是在北平最大的一個戲院子裡舉行,來客既多,招待員也不能少了,所以派出來的招待員,竟有三十名之多。而且年輕的人,又怕貪玩不能盡職,都要找老誠些的,事實所趨,就不得不到會外去找人。所以場裡招待員雖多,能夠裡裡外外,在通聲氣的招待員,卻是沒有幾個。在得力的招待員之中,士毅又是一個。他今天穿了新的藍竹布長衫,同事又送了一雙舊皮鞋給他穿起。他也怕自己形象弄得太寒微了,叫化子似的,將與會裡先生一種不快,因之在一早起來,就理了一回發。

  這次在會場裡,雖然說不上華麗兩個字,然而卻是有履很整潔的,至少引導女賓入座,不至於引起人家一種煩厭。在下午三點鐘的時候,話劇快要完場,歌舞快要登臺,士毅心裡就想著,小南是初進團去的一個女生,一定不會什麼玩藝,這歌舞劇,不像老戲,要什麼跑龍套,也許她不來了。他如此想著,也就沒有離開會場。本來事實上,也就不許他離開。他想著,萬一小南來了呢,或者不免在會場上碰到,我且溜到休息室裡去休息一下吧。因此也不向別人打招呼,悄悄地走到休息室裡來。

  在這個時候,當招待員的人,都有些疲乏了,而且料著也沒什麼事,有的走了,有的摘下了胸前招待員的紅綢條子,也混在許多人裡面聽戲。真在場上做招待事務的人,現在也不過十停的一二停罷了。因之士毅雖到職員的休息室裡去休息著,但是胸面前懸的那個招待員的條子,卻不肯放下來。自己剛坐下來倒了一杯茶喝,卻有一個茶房在門外叫到:「有人找招待員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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