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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覷面增疑酸寒玷善相 果腹成病危困見交情(1)


  小南子正在等洪士毅的時候,不料來了這樣一個柳三爺,他別的表示沒有,倒一連說了幾聲奇怪,把她也愣住了,退後一步,對著他道:「什麼事奇怪?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嗎?」

  柳三爺道:「你身上並沒有帶著什麼東西?只是你這人像變西洋戲法兒似的,有點會變,不是我仔細看你,不是聽你說出話來,我都不認得你了。」

  小南子點點頭道:「對了,我昨天洗過了臉,臉上沒有煤灰了,這就算是奇怪嗎?」

  柳三爺且不答覆她的話,只管向她周身上下打量,打量了許久,就微笑道:「這個樣子,你是不打算撿煤核兒的了?」

  小南雖然覺得這個人說話有些囉嗦,然而看人家漂漂亮亮的,斯斯文文的,不好意思向人家板著面孔,只得淡淡地答道:「為什麼不撿煤核?難道我們發了財嗎?」

  柳三爺道:「並不是說你發了財,你既是怕髒,也許就不願意撿煤核了。我是隨便猜著的,你別生氣。」

  說時,嘻嘻地向她笑了,又道:「假使你不撿煤核,好好兒的一個姑娘,哪能夠就沒有事做?」

  小南不知他的命意何在?正待向下追問他一句的時候,她母親余氏走出來了。她看見小南和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先生在說話,她卻不認識這是街坊柳三爺,以為這就是天天向小南施捨銅子的洪先生,便笑著迎上前,和他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道:「你剛來,你好哇?我們家裡去坐坐吧。」

  柳三爺聽了她的話,也是莫名其妙,只有小南懂了她的用意,乃是接錯了財神了,便笑道:「喝!你弄錯了,這是咱們街坊柳先生。」說著,用嘴向黑粉牆上一努,便道:「這就是他家裡。」

  餘氏有了這樣一個錯處,很有點難為情,就笑道:「真該打,家門口街坊,會不認識。我不像我們姑娘,本胡同前後左右,我是不大去的,所以街坊,我都短見。」

  柳三爺估量著,她也是認錯了人,便笑道:「沒關係,借了這個機會,大家認識認識,也是好的。」

  他如此說著,再看看餘氏的身上,一件藍布夾襖,和身體並不相貼,猶如在上半截罩了個大軟罩子一般。衣襟上不但是斑斑點點,弄了許多髒,而且打著補丁的所在,大半又脫了線縫,身上拖一片,掛一片,實在不成個樣子。頭上的頭髮,亂得像焦草一樣,上面還灑了許多灰塵,也不知道她腦後梳髻沒有?只覺那一團焦草,在頭上蓬起來一寸多高,兩邊臉上,都披下兩絡頭髮,披到嘴邊,鼻子眼裡,兩行青水鼻涕,沾著嘴角上的口水,流成一片。額角前面的覆發,將眼睛遮住了大半邊,那副形相,實在是難看。一個藝術家,往往是很注重美感的,她那個樣子,實在是令人站在了美感的反面,因之向她點了個頭,就逕自走開了。

  余氏望了柳三爺,直等看不見他的後影了,才向小南道:「你瞧這個人有點邪門,先是和你很客氣的樣子,可是一看到了我,他就搭下了臉子來,倒好像和我生氣似的。」

  小南道:「他為什麼和你生氣?不過是有錢的人,瞧不起沒錢的人罷了。」

  餘氏道:「你也不是有錢的人,為什麼他和你就那麼客氣呢?」

  小南子對於這個問題,沒有什麼法子答覆。只得微笑著道:「那我哪兒知道哇?」說畢,掉轉身去,在地上撿了一塊白石灰片,又去黑粉牆上塗著字了。

  餘氏站在這裡,也不知道再說什麼話好?本當告訴她讓她不要使出小孩的樣子來,然而現在正要利用著她,可又不能得罪她,只管靠了門站著,呆望著自己的姑娘。

  小南在黑牆上繼續地畫著,偶然一回頭,看到柳三爺又把兩隻手插在西服褲子袋裡,一步一停地又走了過來。小南以為他是捉自己畫牆來了,嚇得連忙向旁邊一閃,笑道:「你別那個樣子,回頭我在家裡找一把大苕帚給你在牆上擦一擦,也就完了。」

  柳三爺笑道:「你愛怎樣畫就怎樣畫,我也不捉你了。不過你只能畫今天一回,明天我把牆全部粉刷乾淨了,你可不能再畫。」

  小南道:「要是像這樣好說話,我就不畫,咱們做個好街坊。」

  她是一句無心的話,不料柳三爺聽了這話,倒引為是個絕好的機會,就笑著向她道:「可不是?咱們應該做個好街坊,我家裡有彈的,有唱的,你若不怕生,可以到我們那兒去玩玩。」

  餘氏在一邊,看到自己姑娘,和這樣一個漂亮人在一處說話,這當然可認為是一件很榮幸的事,便眉飛色舞地迎上前去,大有和人家搭話之意。柳三爺一看,這不是自己所能堪的事,身子一縮,又轉過背去走了。餘氏將嘴一撇道:「你這小子不開眼,你和我姑娘說話,不和我說話,你不知道我是她的娘嗎?沒有我哪裡會有她呢?」

  小南道:「人家是有面子的人,你怎麼開口就說人家小子?」

  餘氏笑道:「他反正不是姑娘,說他小子,有什麼要緊?」

  小南道:「要是照你這樣子說話,想眾人幫忙,那真是和尚看嫁妝,盼哪輩子。」

  她正如此說著,有個行路的人,由一條橫胡同裡穿出來,聽了這話,似乎吃了一驚的樣子,身子忙向後一縮。小南眼快,已經看清楚了那人是洪士毅,立刻跑著迎上前去竄到那條胡同裡,向前招著手叫道:「洪先生,洪先生,我們家就在這裡,你往哪兒走哇?」

  士毅在胡同拐角處,先聽到餘氏罵人,還不以為意,後來看到小南攔著餘氏,不許罵人,料定餘氏就是她的母親。第二個感想繼續地來,以為這不要就是罵我吧?因之他不但不敢向前走過去,而且很想退回原路,由別個地方向慈善會去。這時小南跑過來相叫,只得站住了腳,點著頭道:「府上就住在這裡嗎?」

  小南道:「拐過彎去,就是我家,我父親母親全知道了,要請你到我家去談談。」

  士毅道:「和你站在一處的那個人……」

  小南點頭道:「對了,那就是我媽。」

  士毅心裡揣想著,她的父母,當然和她差不多,也是衣衫襤褸,身上很髒的,卻料不到餘氏除了那個髒字而外,臉上還掛有一臉的凶相,這樣一個婦人,卻是不惹她也罷,便笑道:「我空著兩隻手,怎好到你家去呢?」

  小南道:「那要什麼緊?你又不是一個婦道?你若是個婦道,就應該手上帶了紙包的東西到人家去。」

  如此說著,士毅不免有點躊躇,怕是不答應她的話,未免又失了個機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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