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美人恩 | 上頁 下頁
第五回 去垢見佳兒轉疑麗色 好施誇善土初警貪心(4)


  小南看到母親的態度,早是變好了,不過是要錢而已。現在父親所說的話,也不見得有什麼惡意,真要把人家引到家裡來的話,大概也未嘗不可以。便道:「他也說來著,要見見我們家人呢。」

  常居士又道:「小南媽,你聽見嗎?小南這些話,若都是真的,這個人就不見得怎樣壞。你想,他要有什麼壞心眼,還敢上咱們家來嗎?」

  餘氏道:「這年頭兒,真是那句話,善財難舍,他老是肯這樣幫咱們的忙,總是好人,他真願意來,我倒要瞧瞧是怎樣一個人?」

  話說到這裡,總算把盤問小南的一陣狂風暴雨,完全揭了開去。小南膽子大了些,說話更是能圓轉自如,餘氏問來問去,反正都不離開錢的一個問題,結果,已經知道小南用了人家三四塊錢了。這三四塊錢,在餘氏眼裡看來,的確是一種很大的收穫,不過這姓洪的是怎樣一個人?假使自己家裡,老有這樣一個人還幫著,那可以相信不至於每天兩頓窩頭都發生問題。如此想來,不覺得姑娘有什麼不對。就是姑娘把臉洗乾淨了,把頭髮梳清楚了,似乎那也是為人應當做的事,不見有什麼形跡可疑了。

  在小南身上掏出來的那一塊現大洋,她原是在衣袋放著,放了許久,自己有些不放心,怕是由口袋漏出去了,她還是由袋裡掏了出來,看了一看,於是在炕頭上破木箱子裡,找出一隻厚底襪子來,將銀元放在裡面,然後將短襪子一卷,用一根麻繩再為捆上。她心裡可就想著,假使得了這樣一個人,老送給我們大洋錢,有一天這大洋錢就要裝滿襪筒子了,這豈不是一樁大喜事?手裡捏住了,不由得噗嗤一聲,笑將起來。

  常居士在那邊聽到,就問她笑些什麼?

  餘氏道:「你管我笑些什麼?反正我不笑你就是了。」說著,將那襪筒子向破箱子裡一扔,趕緊地把箱子蓋蓋上,再把一些市卷子紙卷子,破壇兒罐兒,一齊向上堆著。

  常居士在那邊用鼻子一哼道:「我也知道,你是把那塊錢收起來了。你收起那塊錢,打算你一個人用,那可是不行。我吃了這多天的窩頭,你就不能買幾斤白麵,讓大家吃一頓嗎?」

  餘氏道:「你這真是瞎子見錢眼也開,剛聽到我有一塊錢放到箱子裡去,你就想吃白麵了。你有那個命,你還不瞎你那雙狗眼呢?你多念幾聲佛吧,好讓他渡你上西天去,若是要我養活你,你就委屈點吧。」

  常居士是常常受她這種侮辱的,假使自己要和她抵抗的話,她就會用那種手腕,做好了飯,不送來吃。這也只好由她去,萬一到了餓得難受的時候,不愁她不把那一塊錢拿出來買吃的,有了這個退一步的想法,這次讓餘氏罵著,又不作聲了。小南見父母都不管了,這倒落得乾淨了臉子,找了街坊的姑娘去玩兒去。應該很擔心的一天,她依然保持了她那處女的貞操,平安地度過。

  他們這樣的窮人家,晚上愛惜燈油,睡得很早。因為晚上睡得早,因之早晨也就起得早,當那金黃色的太陽,照著屋脊時,餘氏已是提一大筐子破紙片,在院子裡清理。因為今天應該向造紙廠去出賣破紙,這破紙堆裡,有什麼好一些的東西,就應當留了下來。把一大筐子破紙,都理清出來了,小南還在炕上睡著,便走進裡屋來,雙手提了小南兩隻胳臂,將她拉了起來,口裡亂叫道:「丫頭,你還不起來?什麼時候了?你說的那個人,這時候他大概快來了,你不到門口去等著他嗎?」

  小南將身子向下賴著,閉了眼睛道:「早著啦,天還沒亮,就把人家拉起來。」

  她掙脫了餘氏的手,倒了下去,一個翻身向著裡邊,口裡道:「別鬧別鬧,讓我還睡一會兒。」

  餘氏拉了她一隻腳,就向炕下拖道:「誰和你鬧?你將來會把吃兩頓飯的事都忘記了呢?你不是說那個人今天早上,會從咱們家門口過嗎?你怎麼不到門口去等著他?」

  小南雖然是躺下的,可是快要把她拖下炕來,也明白,一個翻身坐起來,鼓了嘴道:「昨天你那樣子打我罵我,好像我作賊似的。現在聽說人家能幫忙,給咱們錢,瞧在錢上,你就樂了,恨不得我一把就把那個財神爺抬了進來,你們好靠人家發財。」

  餘氏道:「你瞧,這臭丫頭說話,倒議論起老娘的不是來?難道昨天沒有打你,今天你倒有些骨頭作癢?」說著,兩手又將她推了一推。餘氏太用了一點勁,推得小南身上向著炕上一趴,嘴唇鼻子和炕碰了個正著。

  小南被娘一推,倒真是清醒了,走到外面屋子,向天上看了看,見太陽斜照在牆上,便道:「我說是瞎忙嗎?還有兩個鐘頭,他才能來,我們這老早就去歡迎人家,到哪兒歡迎去?」

  餘氏道:「咱們家沒有鐘,你准知道那鐘點嗎?」

  小南道:「天天都是太陽到窗戶那兒他才會來的,我怎麼不知道?」

  餘氏道:「這樣子說,敢情你天天在大門口等著他,這樣說起來,不是他找你,倒是你找他。」

  小南覺得自己說話漏了縫,把臉漲得緋紅。

  餘氏倒不怪她,卻道:「既是你認識他,那就更好辦,你可以把話實說了,請他到咱們家來坐坐。我這是好意,說我愛錢就算我愛錢吧。」

  說了這話,拉了小南的手,就向大門外拖。窮的小戶人家,無所謂洗臉漱口,小南讓母親硬拖著到了大門外,也只得在大門外站著,手在地上拾了一塊白灰,在人家的黑粉牆塗著許多圈圈。自己站在牆根下,畫了幾個圈圈,又跳上幾跳,由東畫到西,幾乎把一方人家的牆都畫遍了。這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聽到身後有一個人道:「這麼大姑娘,還這樣到處亂塗。」

  小南這時的心思,在想著洪士毅,雖是手在牆上塗抹著,然而她的心裡,覺得此人該來了,今天他來了,我說我母親歡迎他,他豈不要大大歡喜一陣?所以心裡在姓洪的身上,旁的感覺,她都以為在姓洪的身上。這是忽聽得有人說了一句這大姑娘,還這樣亂塗,這多少有些玩笑的意味在內,旁人是不會如此說話,因之依然在牆上塗著字,口裡道:「你管得著嗎?我愛怎麼樣子塗,就怎麼樣子塗。」

  那人道:「這是我的牆,我為什麼管不著?我不但管得著,我也許要你擦了去呢。」

  這一套話,在小南聽著,不應該是士毅說的了,而且話音也不對,回過頭一看,這倒不由大吃一驚。原來這人穿了米色的薄呢西服,胸面前飄出葡萄點子的花綢領帶來。雪白的瓜子臉,並沒有戴帽子,頭髮梳得光而又亮。這個人自己認得他,乃是前面那條胡同的柳三爺。他會彈外國琴,又會唱外國歌。這是他家的後牆,由他後牆的窗戶裡,常放出叮咚叮咚的聲音來。有時好像有女孩子在他家裡唱曲,唱得怪好聽的。今天他是穿得特別的漂亮,一看之後,倒不免一愣。

  小南一愣,還不算什麼,那個柳三爺,看到她今天的相貌,也不免大吃一驚,向後退了一步,注視著她道:「喝!你不是撿煤核的常小南子嗎?」

  小南道:「是我呀,怎麼著?你找我家去吧。」

  柳三爺兩眼注視著她,由她臉上,注視到她的手臂上,由她的手臂上,又注視著她的大腿,不覺連連搖著頭道:「奇怪!真是奇怪!」

  小南向他瞪了眼道:「什麼奇怪?在你牆上畫了幾個圈圈,給你擦掉去也就得了。」

  柳三爺眉飛色舞的,只管笑起來,他似乎得著一個意外的發現,依然連說奇怪奇怪!在他這奇怪聲中,給小南開了一條生命之路,她將來會知道世界上什麼是悲哀與煩惱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