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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十九回 皇帝做奴才偷生不易 家庭成泡影易宅猶歡

  這一幕趣劇,在探險隊的人看來,都感到非常之有味。尤其是徐彬如,戴著一副詩人的眼光,看到這批九卿跪在這裏,只求免他一死,什麼醜態都發揮出來了,於是向眾人道:「我們笑什麼?大可不必。據我看來,這是我們外面文明社會的縮影。假使把一批和九卿相等的人,搬到這個地方來,我想他們那一副形象,也不在九個人以下吧?」

  彬如說得高興,不免指手劃腳起來,黃華孫這班人看得呆了,只管聽探險隊裏人討論一些社會問題,關於面前九個跪在這裏求生討命都不曾理會。百川究竟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,不便丟了正事儘管去談,偷眼看那人叢中的蒲望祖時,見他兩手反縛在背後,跪在地上,他的頭幾乎垂到懷裏來,並不說話,也不看人,好像什麼都不管,只聽其自然了。國王固然是不希望保留,就是列侯,也就不想再得一個。在這個時候,自然是無用到了極點。可是回想到當日,他在皇宮裏大宴佳賓的時候,當著來賓,高居寶座,吃的是大雞大肉,看的是美女歌舞,多麼高興!

  在那個時候,也曾受過人家的好處,於今眼睜睜看人家跪在地上,毫無辦法,似乎也有些不忍,便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然後向黃華孫道:「我和他們議和的時候,已經說明白了,必定饒他們一死。現在你們若是把他處死了,這卻是讓我大大地失信,我們山外人,把信用兩個字看得十分重的,若是有人自己失信,那就該自殺。可是讓別人逼得失信的,一定要殺死那個相逼的人。」

  彬如正了臉色道:「對了。我們山外的人現在最考究的是一個信字,你可不能輕視了。」

  那黃華孫看到蒲望祖這些人如此可憐的樣子,本來也就覺得可以把他們釋放了,只是這不是自己一個人可以主張的,便是這位打了勝仗的袁指揮使,也不能不和他商量一下子。於是掉轉身向他拱了兩拱手,然而黃華孫還不曾開口,他就先發表意思了,他道:「我們這山上,相傳幾百年下來,安居樂業,本來是個天國,就只因為他一人想要做皇帝鬧得我們自己殘殺起來,若是這樣罪大的人都不辦他,以前那些打仗死了的人想起來都有些冤枉了。」

  他這幾句話,說起來也像很有理,黃華孫雖然可以算是這山上的政治領袖,但是袁指揮使現時卻成了有功之人,不應該將他的話完全抹煞,所以他合攏來拱揖的兩手,仿佛是受了一種催眠,依然合攏住,好久不分開來。百川心裏他就思付著,照著蒲望祖這種行為論起來,那誠然是死有餘辜,但是自己去勸他投降的時候,說好了是免他一死的,於今要是把他殺了,倒好像是騙了他到這裏來受死。

  在責任上,也有些說不過去,便向袁指揮使道:「照著蒲望祖人格說,你們貴山上有貴山的法律,我們管不到;但是我趕到他們寨裏去講和的時候,你們一切都說定了由我做主,現在我允許了他不死,你們還是要殺他,以前何必答應我去講和呢?你們乾脆攻打了進去,不就少了許多麻煩嗎?」

  這小小一個山國,情形卻也不能和普通國家例外,政治領袖怕軍人,軍人又怕外賓。探險隊幾個人,在這裏有那發掌心雷的天外本領,叫人不能不害怕。所以百川說了這一篇話之後,袁指揮使跟著黃華孫之後,就也默然。但是他那雙含有怒氣的眼睛,可就橫著向蒲望祖身上看來,不但指揮使如此,跟著他身後的許多人,也是眼睜睜地向蒲望祖看了去。蒲望祖跪在地上原來是不住地偷著向人看了去的,現在見人都睜了凶眼望著他,不由他不把頭低了下去。

  侃然站在人群裏,不住地將手去摸著他的連鬢鬍子,眼睛向跪著地上的人一一地看了,也不知道他有了什麼感慨,先是點點頭,然後又搖搖頭,那副樣子大有欲說不得的意味在內。彬如笑道:「憑你這把鬍子,就有做山大王的資格,當然你是對蒲望祖表示同意的,你覺得怎麼樣?」

  侃然依然手抹了鬍子,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宇宙間的生物,由極小的蟲豸,以至於我們這人,都是帶了一種殺機的。」

  歐陽樸道:「這個殺機,也是原始時代就帶了來的,而且是必須的。你想想看,假使這裏面不起殺機,就沒有了優勝劣敗的事實發生,沒有優勝劣敗了;沒有了優勝劣敗,就失掉了這宇宙的生存。」

  百川笑道:「現在我們不必管宇宙是否生存,還是研究研究這幾個人是否可以生存吧。」

  說時就用手指了這地面上跪的幾個人來問著。歐陽樸首先不好意思討論這宇宙生存問題了,便道:「他們是敵國,我們算是國際聯盟,我們可以給他們仲裁一下子。」

  百川覺得由宇宙生存扯到了國際聯盟,對本問題還是不怎樣接近,便笑道:「這件事,我來勉強做主一下子吧。」

  就告訴自己隊裏的工人,把縛著跪在地上的人一齊都松了綁。這些工人腦筋都很簡單的,眼前看到這些人是這樣跪在地上叩求活命,也就夠可憐的,這時苦苦地要他們的性命,好像有些過於嚴厲,都站在旁邊看著,有些不平的意味。現在百川開了口,說是可以釋放他們,這正合了他們的意思,也不須探險隊裏別位先生同意,幾個人搶了上前就把跪著的人一一都松了綁。

  不過那些人被捆綁得慣了,好像已經很適意,將他們松了綁放起來,倒感到手足無所措,站在當地也是不敢動,暗地裏不住地向袁指揮使偷看著。那蒲望祖夫婦更連袁指揮使也不敢偷看,只在低頭旳時候,眼珠左右地逡巡著去看他同伴的下半截。那袁指揮使手扶了一根長矛插在地上,一手撐了腰,圓睜兩眼向這班人望著。他扶了矛杆的那手不住地抖顫,抖得那矛杆上的紅纓只管掀顫。看他那樣子,好像要將這一槍尖插入蒲望祖的心窩。

  百川看了這情形就操著英語向三位先生道:「你看,他們在面子上雖是不說什麼,心裏頭可是恨極了,假使沒有我們在這裏,我想著這就流血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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