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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約莫有半里之遙,翻過兩個小山崗子,便見有一叢松竹擁住了一帶茅屋,在一片山麓上參差並列著。在松樹枝上叉出兩根大旗杆,杆上斜挑了兩根竹竿子,飄出兩方青黃旗子,旗上仿佛有幾個字,因為距離遠,卻也看不出來是否「替天行道」那種話。大家走到了那茅屋面前,還是先前遇到的那些戰士,背著刀矛,分班站立。他們的職務,總也算夠勞碌的,國王出巡,他們要隨征。國王回宮,他們又要警衛。卻不知他們貪圖著什麼,甘願如此,這倒是值得去研究的一個問題了。

  這四個探險隊員被一群人包圍著,一直地向前走,這就到了那皇宮前了。這裏是山腳下一片廣場,沿了山腳,靠斜坡削出九層土階,高高地頂了兩扇白板柴門。柴門上有一塊扇面形的橫匾,上面有三個黑字,乃是「統天門」。彬如看了,回頭向三個朋友看看,大家都沒有說什麼,就順了大道前進。在這統天門外,立有兩塊向前斜伸的石頭,仿佛像兩尊怪獸,但是這也只看得出來一個頭和一個身子,其餘的五官四肢都模糊著看不出來了。

  彬如卻忍不住了,就問道:「這兩塊石頭,放在這種地方,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旁邊有一個人道:「怎麼,這個你們會不懂?這就是衙門口是大石獅子呀。山上沒有石匠,我們胡亂自己雕刻出來的。」

  大家聽說著,本來要笑,但是他們走進了那柴門,更有一件事,會讓他們好笑。就是在大門右首,平地樹立了一塊白木板子,上面大書特書的有一行黑字,乃是「文官至此下轎,武官至此下馬」。彬如又回轉身四周看看,他好像是在那裏尋著,是有誰坐了轎,有誰騎了馬。由這層門進去,一小片曠地,又是九級土階。在這九級土階上,上面有一座高大的茅屋,屋簷下也樹立一塊直匾,乃是「雪宮」二字。宮的兩邊,東西有兩間小廂房,好像是臣子輪班的朝房了。在這九層土階上,一層層的守衛戰士,站立上去,一直站到這宮門為止。他四個人走到了這宮門外的廣場上,武士就不讓他們向前了,有兩個女戰士走過來,大聲喝著跪下。

  百川聽到這句話,先就動了火,瞪了一雙大眼,向宮裏看著。這宮裏的佈置,大概是有些從木刻到木圖畫上得來。正中擺了一張長方桌子,在上面掛了一塊黃布桌圍。那個半邊山頭的國王,就據案而坐。看他的身子,是那樣舒適,似乎他坐的是一把太師椅。桌子兩邊,又是四個女官,蓬頭短衣,各帶了刀矛,瞪了大眼睛站著。到這時,探險的人卻有了一種新發現,就是這個國度裏,一反了平常國家重男輕女的制度,他們卻是重女輕男。這裏凡是有權威一點兒的事情都是女子執掌。那麼,這些男子,情願聽國王的驅使,一點兒沒有反抗,不是怕國王,大概是怕女戰士吧。

  百川在那裏生氣的時候,其餘的三位探險隊員都同一個心理在觀察女官。所以女官叫跪下的那兩個字,他們都是不曾聽見。百川見他們不作聲,以為他們軟化了,於是向前走了兩步,昂著頭對那國王道:「我們山外人不懂得這種禮節,你若是打算叫我們教發掌心雷,就不該怠慢我們。若是叫我們下跪,這不是你求我,倒是我求你了。」

  說時,將胸脯挺得直直的,等候那國王的回話。侃然正是站東一邊,蒲望祖恰由百川的身上,再看到他的身上來,因為他臉上有那樣一部兜腮鬍子,總疑心他是這一隊人裏面的領袖,就向他道:「這話是真的嗎?假使我們要學你們的掌心雷,還得求求你們嗎?」

  侃然道:「那是當然,你們山上人既然是抱著古禮過日子的,就一定知道天地君親師五個字,乃是相連的,既然你們要想學我的掌心雷,就當拜我們為師,我們給先生下跪不要緊,因為山外已經把這種禮節作弔喪用的,我們不過是向別人弔喪。但是要用拜君的大禮來拜師,那就是咒我們,我們是不受的。我們最講公道,誰也不向誰行禮,兩免了。」

  蒲望祖對這兩個人望望,又對其他兩個人望望,他的意思好像是在那裏說,這話應當是真的吧。當他這樣觀察眾人顏色的時候,眾人也並不有什麼疑難之色,還是挺了腰軀站著,並不向國王露出什麼畏怯的樣子。蒲望祖點了頭笑道:「既然山外的風俗如此,我們就依你們的話辦,只是你們有法術的人可不能用謊話來欺騙我們。要不然,我不客氣就把牛羊血塗在你們頭上,讓你們的法術玩不靈。」

  歐陽樸進得這雪宮以來,始終是站在觀察人的地位,以為在時代的演進上,這種山縫裏竊號自尊的人,究竟是一種什麼心理。所以主賓之間所對答的話,他都不曾留心去聽著。這時聽那國王有在頭上塗牛羊血的話,有話卻不能不說了,因道:「先生你聽說過劉備三請諸葛亮的故事嗎?」

  蒲望祖道:「聽過的,難道你們要自比諸葛亮?」

  歐陽樸道:「先生,你的意思,我都知道了。你不是想靠了我們的掌心雷,要把這山上的人民完全征服過來嗎?這事太小了,若依了我們的話,這山前山後,周圍幾百里地方,都可以把他佔領過來。好在山外人,兩三百年都不曾注意到這山頂上來的。只要你慢慢地招兵買馬,這樣訓練了過去,將來的事,那正是不可限量呢。你還怕什麼?」

  他說著,不免指手劃腳。蒲望祖原來是坐了聽著的,也就越聽越有滋味,兩手按了桌沿,站將起來了,問道:「這山外是怎麼樣的情形,我們這裏人簡直不知道,我們可以帶兵出去,佔領過來嗎?」

  歐陽樸道:「怎麼不能?這山外的村莊,都不過是二三十戶人家一村,能曉得什麼武備,你們山裏人要去佔領,也用不著什麼武力,只是有整群的人開了過去,他們看了來勢不善,自然地就屈服了。不過這些事都要我們引導了貴處的人去,以防萬一。這樣繼續地往前走,走到哪裏,旗子插在哪裏,那就是你的土地了。先生,你想想,這樣慢慢地往外發,將來你貴國的土地一定由幾百里擴充到幾千里,由幾千里擴充到幾萬里,你這個國王就尊嚴得不得了啦。」

  蒲望祖聽到了這話,仿佛自己已經做了幾萬里大地的國王一樣,立刻笑容滿面,離開了他的寶座,走下土階來,向著這四個人,深深地一拱揖道:「四卿如此輔助寡人,將來凌煙閣上繪圖賞功,一定是高高在上的了。」

  百川聽了他這一套話,居然鬧起寡人,真覺得周身都為了他肉麻。這也可以見得關起門來做皇帝,並不是怎樣的一件難事了。在他們這樣向他詫異著的時候,他以為人家目光灼灼地望了他,乃是尊敬他的威嚴,格外地表示那自得之狀來,就扭轉頭來,向他的侍臣瞪了一眼道:「退朝。」

  只他這一聲,那東廂房裏咚咚的有一陣鼓聲,同時那西廂房裏也有金器聲,那聲音嘡嘡然,既不是磬聲,可也不是鑼聲,急促之間,卻分別不出是一種什麼聲音來。百川卻是在這廂房門口站著的,他伸了頭向裏邊一看,倒不由得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。但是只在這個時候,他立刻想到,若是笑了出來,卻是一樁大不敬的事情。這國王所轄的土地雖小,可是手握的生殺之權,卻不為小。假使他一翻臉,立刻可以把這幾個人置之死地,於是急中生智,趁了這一聲笑不曾笑出來,就彎了腰,胡亂地假咳嗽了一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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