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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冉一樵站起來拱拱手道:「小弟家中有事,就不奉陪了。」

  說著和朱力田對揖而去。百川和彬如相坐很近,因低聲道:「徐先生,我們這到了《鏡花緣》所說的那個君子國了。」

  偏偏這「君子國」三個字,卻是讓朱力田聽見了,他兩袖高高一拱道:「若說是君子國,那可承擔不起。因為我這山裏,是女多男少,一切田畝上的事情,不能不讓女子也一樣地出來做。古人書上,講到男女之間的男外女內的話,我們這裏是行不過去。又因為如此,所以這山上的女子,並不裹腳,又書上說的胭脂香粉、釵環首飾,我們這裏都用不著,只是在祖先遺留下來的東西上,我們可以看到一些罷了。話說明瞭,諸位不要笑山上無禮。」

  說畢,就向裏面喊道:「把茶拿來。」

  只在這一聲喊中,出來兩個女子,一個十八九歲,一個十二三歲,都是大領上衣之外,紮著長裙。頭髮左右分挽兩個只丫髻,卻在腦後垂著一綹長髮。她們雖不像現代社會的文明女子,見了男子,要格外現出交際手段來,可是她們也不像舊式女子,羞羞答答。她們很自然地走了出來,小的拿著茶杯,大的拿著茶壺,先都放在桌上,然後站在各人面前,兩袖在胸前相掩,道了一個萬福。然後大的斟茶,小的分送到各人面前來。她們坦然的,卻一點兒含羞的樣子也不曾有。別人看到,卻也罷了,百川看到,他卻受了莫大的衝動。原來這位大的女士,竟有幾分像他南京的愛人,尤其是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,並沒有第二個樣子。那女子看來的一群賓客,唯有他最年少,對於他的周身上下,也不免多看了兩下。

  朱力田道:「山外人來了,你們怎麼也是這樣的孩子氣?」

  於是向大家一拱手道:「大的叫著學敏,小的叫著學勤,是我兩個孫女兒。」

  彬如笑道:「我倒有一種新的感想,覺得在各人取名字一點上看來,山裏頭人的志趣,那是完全和山外人不同的。你看男子的名字,不過是樵和田,女子的名字,不過是敏和勤,大概旁人的名字,也不過如此。」

  朱力田點頭道:「對了,我們這山上人,用不著榮華富貴,女的也用不著幽嫻貞靜,大家只要每日做事,每日吃飯,大事就算完了,所以我們不勉勵女子做秀寶明珠,也不勉勵男子做佐才的幹臣。」

  彬如聽說,回轉頭來,向兩位博士道:「這可見得這山頭上,並不是封建民族的情形。他們這裏說著話,那兩個女子,斜靠了桌子站定,只管望了人家,彼此不住地發著微笑。歐陽樸笑道:「這山上的人情風俗,不但是可以足讓我們做一種歷史上的旁證,就是貢獻到現代社會上去,也是有益的。」

  朱力田雖是不懂他們滿口的名詞,但他們是一種讚美之詞,卻不會錯的。就拱手謙遜著道:「不瞞諸位,我們先祖傳下來的書簿,也是不少。在書上我們看到那些爭城奪地、爭名奪利的事真覺得何苦。我們在山上,大家想法子弄吃的,弄穿的,一年也不過忙著雨季,其餘就是取樂。」

  彬如道:「既然如此,我聽老先生說話,是個讀書很多的人。山上大概也就是種田織布,可以終了一生。讀書識字,又有什麼用?」

  朱力田道:「我們山上人,無論男女,沒有一個人不讀書的。原來我先教我們子孫讀書,還是照著在山外讀書一樣,四書五經,順了讀來,後來兩代,想到有些書無用,只教大家認認字罷了。不過終年閑日子多,借著讀書取樂,也是好的。讀了書,山外人民的情形,我們就可以在書本子上看了來了。所以上了年歲的人,讀書頂多,因為老人無事,拿了書本混日子,自然而然地會讀下許多書去了。」

  侃然搔著連鬢鬍子道:「我想不到中國會找到這樣一個腳踏實地的社會。」

  歐陽樸道:「我看這也是環境使然,逼迫著他們不得不走上這一條路來。」

  朱力田見大家很欣慰的樣子,就向學敏、學勤道:「你們快把預備好了的飯茶一齊端了來,請客的事改到明日。先款待這幾位客吧。」

  姊妹二人毫不躊躇,各卷了大袖,將桌凳擦抹乾淨了,立刻就由裏面屋子陸續地捧出碗筷來。朱力田向大家一拱手道:「敝處的規矩,凡有宴會,免得謙讓。不問賓主,向來是老的人坐上,以後挨著次序坐下來。今天諸位由山外來,老僕卻不能知道山外的規矩,大家隨便坐。」

  彬如笑道:「貴處的辦法就很好,我們照著規矩坐就是了,何必費那些事昵?」

  朱力田笑道:「剛才諸位還說我們這裏是君子國,現在可以知道我們這裏老老實實,一點兒不客氣,並不是君子國了。」

  說著,他就一揖坐下。餘侃然手摸了鬍子道:「這倒用不著客氣,我該和主人同坐一方。」

  當然的,歐陽博士是在上手了。大家輪著歲數坐下,恰好是百川和學敏坐在一方,學勤一人坐在下面,這桌子上放了四隻大瓦盤子,盛著雞肉魚之類,學勤手上捧了高竹筒子,向各人面前斟著酒,學敏接過來道:「你的手短,斟不過來,讓我來斟吧。」

  果然,山上人是不講禮節的,反轉手來,就在百川面前斟起,他們這裏一切的用器,非瓦即竹。百川面前,放著一個小些的竹刻酒杯,高約二寸,橫了三道竹節,輪廓光圓,四壁薄約一分,上面還刻有四個字:「與人同樂」。他正在賞玩這山上人的手工細緻,猛不提防的人家已經斟下酒來,立刻站起來道:「我不會喝。」

  學敏卻輕輕地一手將他按住了道:「你請喝吧,我們這裏的酒像甜水一樣。」

  百川被她的手按著,又看了她那靈活的眼珠,不覺心裏一動,這一動之下,舊社會裏就發生出新問題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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