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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彬如究竟是個學文學的,早知道他納罕,不讓於來探險的同志,便向他拱了兩拱手道:「老先生既然就是遇事都要先通知村正,我們也不能讓你為難,就請你引我們一路去見村正。我們到了這裏,既是可以停留的,當然願意知道一個究竟,遲早總是要煩勞你老人家一趟的。」

  冉一樵聽了這話,只管摸著他的鬍子,大袖飄然的,另一隻手垂了下去,看去倒真有些畫意。彬如心裏想著,真不料在現代出世,竟會倒轉活過去。可以看到二三百年前的古人,臉上不期突然冒出笑容來。冉一樵又以為是笑他疑心過甚,山中人未免小器,便道:「那也好,就請各位隨我來。」

  於是他引了眾人出門,順著大路走。

  他們首先看到,所引為奇怪的,就是一棵垂楊樹下拴著一頭老牛,老牛尾後,又隨著一頭小牛。山上有了垂楊,已經覺得奇怪。垂楊下又有兩頭牛,這更奇怪。到山上來的大路,人都要爬著石壁才能夠上來,牛這樣蠢笨的東西,它怎樣能夠上來呢?大家正在奇怪著的時候,卻看到一隻母豬,帶了一群小豬,在麥田旁邊深草裏面鑽了出來。這更可見得山上的居民對於農林牧畜,都是有組織的辦法,卻不可以把這山上的人藐視了。大家隨著冉一樵經過了一條山崗上的大道,迎面來了個老者,肩上背著鋤子,身後緊牽了一匹長耳驢子,侃然笑道:「可惜這個人不騎在驢背上,要不然,豈不是一軸國畫?」

  百川忍不住了,就問冉一樵道:「老先生,我要問你一句小孩子的話了,由平原到這山頂上來,都是很險要的路徑,就是我們人也都不容易上來。請問這笨大的牛和癡肥的豬怎樣地倒上來了?而且還傳代二百多年來呢?」

  冉一樵被他如此一問,倒問出許多興趣來,就笑道:「你老兄這一問,卻問得很用心,我們祖先餵養這些六畜的時候,很費一番苦心,由驢子到狗,都是在小的時候用繩子吊上山來的。當時,各種牲口都是很少的,傳到現在,一代一代地繁殖起來了。」

  歐陽樸笑道:「無論什麼事,只要是不常見的,都會覺得奇怪,等到把理由找了出來,總是很平凡的。以前我們沒有到過秘密谷以前,以為這裏是個奇怪的所在,及至打聽出來,原來不過如此。我們初見著山裏人,穿了古裝,以為真是神仙,及至說明白了,又不過如此。」

  冉一樵笑道:「諸位以為我們是神仙?」

  百川道:「可不是!因為山裏頭住的人,穿的衣服都和我們不同。」

  冉一樵道:「難道山下人穿的衣服都是諸位身上穿的這種樣子嗎?」

  彬如道:「大半都是這樣。」

  說著牽了一牽衣襟。這一群四人,只有彬如一個人是穿了長衣服的。一樵向他看看,然後再向其他三人看看,這才道:「何以那三位都是短衣呢?」

  彬如還不曾答覆得這句話,然而他們的學生裝與西服已經引起了山上人莫大的注意,迎面山崗下一排茅屋裏,早似蜂擁一般,幾十名男女迎著擁上前來,小孩子們大喊著:「來看呀,來看呀,山外有人來了!」

  說話之間,那些人擁了上來,就團團將他們圍住。這其間有個穿赭色長衣的老人,頭上戴著方巾,緩步上前,他還不曾開口,冉一樵已是一揖上前,指著四人道:「他們忽然在我家門口出現,我也不知道是由哪裏來的,他們問長問短,我既不敢答應他們什麼,又不能讓他們亂走,所以只好引了他們來見村正。」

  這個老者聽說,拱拱手向四人笑道:「難得四位到此,這是百年不遇的機會。且請先到捨下吃杯茶。」

  又一拱手,在前引路,走進一幢茅屋。這裏面和冉家的屋子並無什麼區別,一樣是那樣的古樸,似乎一個村正和一個村民,不怎樣受用。大家坐下,問明瞭這村正叫朱力田,已經六十八歲了。他們在草堂裏說話,由後面跟隨來的一群人不敢進來,卻只是在門外和窗子外頭探頭探腦。這一行四人,只有彬如文縐縐的,和山裏人似乎有些接近。因之他三人都不作聲,只讓彬如一人說活。他向朱力田道:「我們初和這位冉老先生談話的時候,他只告訴了你們是由河南避流寇之亂,到這裏來的,此外卻不肯說。我們由山外而來,不知道山裏的歷史風俗,恐怕有許多不便之處,所以要來請示村正,然後我們才好自定行止。」

  朱力田拱手道:「山裏山外,有二百多年沒通過往來,對於外面的情形,我們也是不知道,總怕山外人有一天進來了,我們這裏的情形,就要變化。所以我們這個小小山頭,成了關門做皇帝的局勢,是不求人知的。不過現在人口漸漸繁多起來,有人也計算著要分人口出去了,只是不知道外邊是怎樣的情形,現在有四位到此,那就很好,我們正可以向諸位打聽打聽。」

  歐陽樸到了這裏,首先就用一句話去安慰他道:「現在外面太平得很,五十年沒有兵禍了。」

  朱力田道:「請問,山外現在可是清國?」

  彬如道:「不,現在是民國,清朝早亡了。」

  朱力田聽到這裏,啊的一聲。站了起來道:「大明複國了。」

  冉一樵也站起來拍手道:「好教村正得知,而且是像太祖一樣,建都在南京。」

  那個朱力田老者,在大袖子裏,伸出一隻手來,摸了鬍子道:「得有重見天日的一天,我出山必矣。」

  彬如明知道他把民明兩個字誤會了,但是要在這時去解釋一番,又要大費氣力,正好借著他興奮的時候,乘機而入。就向他道:「老先生如要出去,一切一切的事情,我們都可以幫忙。」

  朱力田向各人看了看,卻搖搖頭道:「何以服制都變到這種樣子?滿人剃了半邊頭髮,這個是我們知道的,何以現在各位的頭髮,又完全剪成短的。」

  彬如道:「這話說來也很長,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。若是裏面能容納我們的話,我願意在山裏頭盤桓幾天,把二百年來的歷史告訴諸位。」

  朱力田道:「這就好極了。讓我通知了五位裏正,款待諸位。諸位進來,一定是餓了,且先在捨下便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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