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秘密谷 | 上頁 下頁 |
| 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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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一回 豔麗姤情儔眼前伴客 神奇談秘穀天半疑仙 在南京建都十年以後的一個春天,天氣依然像年年三月那樣陰黯,雖然人口的增加和政治機關的添設成了個正比例,然而市政的建設也依然不曾達到頂端。一部分的舊式街道還保存著。在陰雨之後,那坎坷不平的石板身上,隨處都是一窪一片的泥糊。舊式的街巷裏,自然也就是舊式的房屋。這江南的舊式房子,都是四圍黑暗的瓦屋,中間挖一個長寬不及一丈的天井,接受著光線與流通空氣。在陰雨的時間,屋子裏的居人,便感到異樣的煩悶。 到了晚上,工作回來,而又疲倦了的人,除了在屋子裏看書而外,是無可排悶。因為出了自己的屋子,便是別人的屋子。天井下的屋簷,又是讓那簷溜水灑得一片潮濕,立腳不得。這樣受環境苦悶的人,當然是不少。而康百川先生便是其中一個。他閉了半作書房、又半作臥室的朝外窗戶,在一盞不甚明亮的電燈光下,攤書在桌上看。他無精帶埰地揭開了一頁書,卻在書頁裏摔出一張二寸相片來。相片上有個二十附近的少女半身相,鵝蛋臉兒,斜梳著那歪桃式的分發,長長的睫毛,水汪汪的眼珠,牙齒半露地微笑著。這是康百川在部裏同事的一個女職員。她到部裏去服務是康百川薦引的。康百川和她有婚約,而且都貧寒,所以一同服務,預備奮鬥著掙些錢來結婚。可是她奮鬥的結果,卻是把愛情淡下來,把婚期延誤下來。康百川也只增加了一些疑慮和悲憤。這天,他曾約了她散值以後一同去看電影,然而她卻派人送了一封信來,那信上說: 百川先生: 你今天晚上電影院的約會我本當去。但是我今天多辦了一件公文,身體疲倦極了,似乎有些燒熱,實在不能在陰雨天出門了。明天會。 妹李士貞上 * 在百川看了那相片之後,不覺地在抽屜裏又把那封信拿出來再看了一遍,就對了那相片歎了一口氣道:「現在你對於我總是這樣冷淡的了。」 就畢,扔下了相片和信,自己站起身來,就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子。這樣地走了若干遍,他想起了,她不來,那就算了,我一樣地可以去看電影。於是把一件七成舊的雨衣穿將起來,兩手插在雨衣的假口袋裏,就這樣走到電影院去。 這電影院門口的道路,照實說起來,差不多和他家門口的道路要相隔到一世紀。這裏電光燦爛,柏油路光滑乾淨,一對對的男女,彼此都手臂相挽著,笑嘻嘻地走了進去。百川的這兩隻手無人可挽,也無人挽他,依然插在雨衣的袋裏,就這樣地走了向前。當他走到票房窗戶外來買票的時候,偶然回頭,卻看到一輛油漆光亮的汽車停在門口,這是認著熟透了的,乃是部裏的公用汽車,常是被項司長坐著的,一定是項司長也來看電影。自己是極不願和上司見面,去守那規矩的。 現在見了面,是畢恭畢敬地行禮,還是不理會呢?他正在這樣躊躇時,見汽車門開了,果然是項司長下來了,而跟著下來的,卻是一個摩登少女。這個日子,夾衣還不足以禦寒,那少女所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的單長旗衫,不過外面罩了一件絲絨大衣,這是在大衣下擺露出來的一截。她正伸了一隻纖纖玉手,扶著項司長下來,那只手上戴了一隻鑽石戒指,在電光下,那鑽石耀著人的眼睛,射出一道光芒來。「呵,項司長又娶了這樣漂亮的一位姨太太!」 他正如此想著,那個少女卻向司長身後藏了起來。這一來,他看清楚了,那正是未婚妻李士貞女士。好,她和司長一路坐汽車來看電影,怪不得這樣子闊綽漂亮。那司長似乎也看到了康百川,然而他卻板了面孔,掉頭望著別處,將這位少女緊緊地引著,就走進去了。他身後有個聽差,已經買了票,在入座的門口等著,代為遞過票去了。 康百川站在票房門口,只望了那門發呆,心想:「她說疲倦得要害病,不能陪我,原來卻是這樣一段緣故。她是我的未婚妻,怎麼可以瞞著我來陪司長看電影?我若喊叫起來,讓大家都沒有臉。不過真這樣地做起來,恐怕冒昧一點兒,也許她是不得已而敷衍司長的,我暫且不能發怒,應當問個青紅皂白。」 他想定了之後,也不買票了,就到公事房裏,讓賬房去打一塊玻璃板,上寫:「請李女士外面談話,百川。」 他這樣辦了,便在入場門外,靜靜地站著等候,心裏自是這樣地想:她一定是裝著麻糊,不肯出來的。當然,一個貧寒出身的姑娘,哪裏禁得住上司的勢迫利誘。得了一個機會,我慢慢地勸導她也就是了。一個人這樣了捉摸著,約有五分鐘之久,李女士果然出來了。她一見百川,板住了臉。首先瞪了眼問他:「你為什麼打玻璃板,找我出來問話?是不是因為我和項司長一路來看電影,你心裏有些不服?」 百川不料她竟先取了質問的態度,這也就有氣了,便道:「這是公眾娛樂場合,我不願和你吵鬧,可是你自己也得想想,你這種行為是對的嗎?」 士貞道:「有什麼不對?交朋友是我個人的自由,我願意和什麼人交朋友,就和什麼人交朋友,你沒有權能干涉我!」 說畢,她扭轉身軀又進場看電影去了。百川受了這一個重大的刺激,真恨無地縫可鑽,呆站了一會子,冷笑了一聲,就走開了這電影院。走路的時候,心裏也就想著:這是我自取其辱,我一個穿破舊雨衣的人,如何可以和坐汽車送鑽石戒指的人打比,這只有讓開他與她得了。戀愛不是可以強迫的,強迫來了,也沒有什麼趣味。他自己自寬自解地走著路,好像是十分解脫,然而他走不了幾步路,就要把腳頓上一頓,而且捏了拳頭,也只是捶了另一隻手的手心,自己莫知所之地走了一陣,心裏便又想著:我就這樣很無聊地回去嗎?我若是回去,雨夜淒涼,更會感到無聊,有了,不如到俱樂部去坐坐吧,雖然那裏不過是打檯球、下棋兩件事去可以消遣,但是找幾個朋友在一處談天,便可以混去幾個鐘頭的時間。談天談得疲乏了,再回去睡覺,當然是一倒上床去就睡著了。他覺得這個辦法是非常妥當,於是直向清心俱樂部。 這個清心俱樂部,是南京一部分知識階級分子組織的,其間自不免也有一些政界的人物在內。康百川他雖是個小官吏,可是他離開學校不久,依然喜歡和知識分子來往,所以他也就時常到清心俱樂部來消遣。這天晚上,他到俱樂部來時,因為天雨之夜,裏面的人也非常少。四周靜悄悄的,聽不到一些聲響。走過兩進屋子,還看不到什麼人,只兩旁的屋子偶然有一兩盞殘餘未滅的電燈,發出那欲亮不亮的燈光,隔了玻璃,映射到窗子外面來。他看這樣子,都不像有人。 轉過一個長院,卻才有一陣哈哈之聲,由一帶走廊子下傳佈了出來。那裏是個平常的休息室,並沒有什麼娛樂品,平常只幾個大學教授喜歡在那裏掉書袋。這除了那些氣味相投的先生們,是不肯光降的。百川自顧是個後學,雖是認得這幾位先生們,卻談得不大入調,所以也不大加入這個組織。然而今天晚上,既然來了,又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排悶,姑且走進屋子去看看這些老先生說些什麼。於是順了走廊,拉開了那房門,伸頭進去探望。只見靠牆的三張安樂椅上坐著三位先生,其中倒有兩個銜著煙斗。 第一個是余侃然博士,他是個生物學家,他穿了博大的學生服,衣袋都盛了東西而下垂,那蓬鬆而枯燥的頭髮中間略帶了幾根白色的在內,這其間表示著余博士漸入老境了。然而他的精神依然很好,在一張國字臉上配上了一部虯髯,這很像是舊小說上所描寫的一位山寨大王。第二個是歐陽朴博士,他是一位地質學家。他穿了一套深青色的西服,領子是半歪著,一條深藍色的領帶和領子只是虛奪著,猶如一條帶穗子的項圈,將前面黃光燦然的領扣都露了出來。他只是在鼻子下留了一小撮鬍子,他那個有皺紋的瓜子臉也配上一頭亂髮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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