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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、長亭


  看看太陽已是偏西了,善田不敢耽誤,收拾好包袱。孟姜女拿出來的錢,也用小口袋盛了。善田接過來,掩藏在長衣裡面,便拿進一副小擔子,把包袱擱在擔子兩頭,再不多話,挑著擔子,便向縣裡來。縣衙這時劃了一個院子,將去修長城的人,都聚在一處。門口,有十幾個兵士把守。善田來到門首,將兒子喜良去修長城的經過,告訴了兵士,這才讓他挑了擔子進去。

  善田來到院中,見有二十幾個人,也送東西來了。他們要見修長城的人,兵士大聲喊著誰的名字,誰就出來。出來之後,和先喊出來的人站在並排,自然這位送東西來的家長,就和出來的人面對面了。這裡的規矩,是不許錯的。因為這地方,也有十幾位兵士在旁邊監督,誰要是錯了,這兵就過來大聲干涉。善田見人家怎樣作的,自己當然照樣。把擔子放在面前,自己就在擔子前站定。

  院子北面有幾間屋子,兵士向那屋子一聲喊:「萬喜良!你家送著東西來了!」

  就見一扇門打開,喜良跑了出來。他喊了一聲「爹」,忙跑到擔子面前,對善田跪下。萬善田看到兒子跑出來,兩眼不住地落下眼淚,及至喜良跪下,便彎著腰,伸手摸摸他的頭和兩肩,輕輕地叫了一聲「孩子!」

  喜良等父親摸過了,自己才慢慢地起來。善田道:「這擔子上的一些東西,都是仔細地想了一想,才給你拿來的。多了怕你挑不動。多虧了兒媳婦……」

  善田看看四周,兵士站著兩丈遠,關於錢的事不便提,就道:「都是她檢點的。」

  說著低下身去,將東西慢慢地翻弄,故意把長衣解開半邊,好像是怕熱,乘人不留意,就把盛錢的小袋放在挑籃裡的包袱裡面。喜良當時會意,便點點頭道:「孟姜女的好意,我很感謝。」

  善田道:「這包袱裡一點東西,兒要仔細地用。這修長城,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夠完工啊!」

  喜良道:「是!明天約是太陽有兩三丈高的時候,我可以和家裡人會面,還望你二老和孟薑女在長亭等候。」

  善田道:「我們一定到。兒還有什麼話說?」

  喜良將衫袖擦著眼睛道:「我現在只有二十二歲,修長城算它日子長些,也不過十年吧。那個日子,也不過三十二歲,所以我勸爹娘,不要太難過。」

  善田道:「我兒此話,雖說得是,但你這一路吃喝,秋天到了要換寒農,這都要自己看管。還有,你修長城,無論在何處,都在千里之外,那可沒有誰人看望你,凡事都要自己保重。」

  話到這裡,彼此望了一望,好久都沒有話說。

  這時,衙門裡有人進來,大聲道:「現在天色快黑了,所有送東西來的人一齊出去!有挑擔子的,把擔子放下,他們自會挑了進去。」

  他說著,手上拿了馬鞭子,只管在空中亂甩,看那樣子,好像要打人。大家不敢多說話,都悄悄地走去。善田只說了一句「明天准來」,也走出了大門。

  善田走到家,已經是初更天了,見何氏同孟薑女都坐在堂屋裡等著。孟姜女見了善田,便站起來問道:「爹爹回來了。見著了喜良嗎?」

  善田對屋子外頭望望,就將到縣裡的情形,說了一番,然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不說了,明日我們都到長亭送他一程吧。」

  次日雞鳴,萬善田家三口,就趕快起來,對鄰居託付了一番,將大門反鎖了,就往長亭上去。這雖是夏日天氣,但一早起身,還覺得曉風吹在身上有點涼意。遠望天角,那西落的殘月,配上三五點曉星,更顯得淒涼。孟薑女在前面走著,說道:「爹,天色快要亮了。我們送喜良走,是越走越天明,這倒是很好的彩頭。」

  善田在後面跟著走,心想:天總是要亮的,這是什麼彩頭?不過嘴裡不這樣說,便道:「是,那就很好。」

  三人說著話,由大路上慢慢行走,天就亮了,也到了長亭。這長亭是一片松樹林子,林中間有個八角形茅草亭。這時送行的人,男女老少已經來了很多。亭下有一條通咸陽的大道,人都聚在大道兩邊。萬家三個人就坐在松林邊的草地上,等候修長城的人。

  太陽兩三丈高,這些人果然來了。頭裡是一位軍官,騎著一匹高大的馬。軍官身後跟著二三十個兵士,都穿著戰衣戰裙,扛著刀矛。再後面有一百二十多人的隊伍。全是被拉去修長城的。這些人都挑著擔子,上面有被條包袱等物。最後,又是十幾名士兵押送。

  到了長亭,前後幾十名兵士,立刻散開,將修長城的人包圍了一個大圈圈。這些兵士,把手上的武器,揚了起來,一面叫道:「修長城的人站定了,你們別動,准你們同家裡人會面,可別亂跑!」

  修長城的人,聽了兵士的話,各人只管往前走,走到亭子邊上,兵士喊叫他們站定。各人就把擔子一齊放在地上。兩旁送行的人,看見自己的親人,就「我兒!」

  「哥哥!」

  叫個不歇。可是被喊的人,只是向家中人點頭,不敢說話。

  有個軍官,走上那草亭子,先向四周看看,見兵士四圍把住路口,而且修長城的人的至親都在這裡,他們也跑不了,這才道:「現在准許你們同家裡人會面,走吧。」

  大家聽到一個「走」字,就各人奔向自己的親人。

  喜良跑到松樹旁邊,家裡人就迎了上去。何氏老早就叫道:「我兒呀,這一下,可見著你了!」

  二老站在松樹旁邊,孟薑女斜靠著松樹站定。喜良叫著「爹爹,媽媽」,慌忙跪下,磕了四個頭,回頭站起,又向孟薑女作了三個揖。善田道:「兒,我這時有話也說不出,只望你隨時保重得了。」

  何氏連連叫著「我兒」,也是有話說不出來。

  孟薑女料靠著松樹,皺著雙眉,閉攏了嘴,眼淚一滴一滴往下落,她摘了一根松針,把松針一下一下地紮著自己的衣服,這就好似紮著自己的心。喜良道:「你待我太好了。知道我帶不了許多東西,就給我多帶些錢。可是我家裡沒有錢,你就把你父親給你的錢都給我了。」

  孟薑女走上前兩步,把松針一丟,盡力忍著眼淚,拉著喜良的手看了一看道:「你怎麼說這樣的話!你的是我的,我的也就是你的呀!你沒有力氣,修築長城,怕你幹不來啊!」

  喜良道:「這也無妨。我們好多人都沒有幹過粗工,做做自然會好的。」

  孟薑女道:「家事你不用管了,總盡我的心力去作。二老非常地愛我,幹得不好,也會包涵的。」

  二老都點頭。喜良道:「我知道你會把家事治好的。還有那片竹簡,上面刻了兩個人影,我現在帶在身旁,修長城的時候,我也帶著它。將來我也帶著回家。賢妻,到那時你當誇我,這東西還帶著啊!」

  孟薑女道:「但願如此!可記得你在我家,讓梨碰了一下,當時我還說,等梨子熟了,多吃它幾個。現在梨還沒有熟,你就走了!」

  喜良道:「這樣事,提起來太多了,我們不想也罷。」

  喜良看他爹媽只是流淚,因道:「二位老人家,不必哭了。但願修好長城,早點完工,早點回來,」善田望著天邊,將手劃著道:「聽說這長城,西起臨洮,東到鴨綠江邊,這多麼長呢!這完工的日子,知道有多久啊!」

  喜良道:「我們是往西邊去,大概是從西北築起,築完了西方,大約就完了。」

  這時,忽然有人喊道:「歸隊!」

  喜良喊道:「哎呀!我要走了。」

  孟姜女向前一跑,兩手扯著喜良的衣服,叫道:「丈夫,你只和家中人會一面,就要走嗎?」

  喜良哽咽著道:「我也沒有法子啊!」

  這時善田、何氏都伸手將他衣服拉著,都哭著道:「你不能走!你不能走啊!」

  但是這時有好些個人繼續地喊著「歸隊」,同時,一百二十多名修長城的,都被家中人拉著,又齊聲在哭,一片叫兒子的、叫丈夫的聲音,彌漫了長亭前後。

  孟薑女哭道:「丈夫,你這一去,何時見面,那是難說的。你若是不回來,我就伺候公婆;公婆不在,我就天涯海角去尋你。若是尋你不到,我決不回來!」

  說到這裡,她拉著衣服的那只手,死命不放。這時那個軍官,對兵士又發下命令:「叫他們趕快歸隊!我數上一百,若過了一百,就要殺人了!」

  他說過了,那些兵士就喊道:「趕快歸隊,若是歸去晚了,那就要殺人啦!」

  這句要殺人的命令,經兵士這樣一喊,那修長城的人,也不管被拉得多緊,把拉著的人盡力一推。把手打脫,回頭就跑。喜良也是一樣,一陣風似地把家裡人擺脫,自己只抬手搖搖,就趕快歸隊。那軍官見一百二十多人都來了,喊一聲:「走!」

  所有修長城的人走前,兵士走後,就離開長亭了。送行的二三百人,就齊聲大哭,有的還追著觀看。這裡何氏大喊一聲「我兒」,便哭著往地上一倒,善田和孟薑女也哭著蹲在松樹邊上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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