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七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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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村聽了他們這話,也就默然無話。大家談到夜深,太湖夫婦先自回去。 留著水村一人在屋子裏。他靠在沙發上,想了一陣,把衣袋裏兩個藥水瓶子拿出來,放在桌子上,自己對了那瓶子,不免出了一會神。想到小香剛才所說的話,對極了。只念她當日在書紙店裏收買我的畫,讓我維持生活,用心真周到呀。假設她明明借錢給我,我是一個男子,還要依靠歌女為生,未免可恥,我算賣畫,她算買畫,就無所謂了。她又怕我不肯賣畫給她,只願陸續買我的畫,卻不讓我知道。設若我沒有和她生疏,她收我的畫,還不知收到何日為止呢。試問她的錢是怎樣來的?不是陪著人家笑,陪著人家玩,忍受著侮辱換來的嗎?我花過她這樣的錢,我自己只應當感激慚愧,怎麼倒要拿硝鏹水去砸她?我錯了,我完全錯了! 想到這裏,拿著兩瓶藥水就要拋掉。然而這東西太厲害,流到那裏,就爛到那裏的。於是把兩個瓶子,揣在身上,走出旅館,就想拋在一條冷靜些的馬路上。轉一個念頭,這還是不對,假使有人赤腳過去,豈不爛了人家的腳?那末,塞在陰溝眼裏,也許有人下陰溝撈東西。丟在垃圾桶裏,也許有人找失物。這一下子,倒覺得這兩瓶東西一點沒有辦法對付。想來想去,忽然得了一條妙計,坐了人力車一直奔到黃浦灘。下了車,不管一切,一直奔向江邊。到了江岸,兩邊一看,並沒有人,於是下著決心,再向前一步,就實行他的辦法了。 ▼第三十七回 交友可無猜寵召面謝 作妾原不忝盛惠心儀 當水村到了水邊,身上正想有一種動作的時候,忽然有一個人在身後叫道:「你這是作什麼?」 接著就有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服。回頭看時,原來是太湖在身後追著來了。水村道:「你這是什麼用意,以為我要投水嗎?」 太湖手抓著他的衣服,依然未放。皺了眉道:「你這人未免太想不開了。我們正譬方,反譬方,什麼話都和你說遍了。不料你心是這樣的死,非幹到底不可。你不想想,你的前途是非常的遠大,為了一個女子自殺,是萬分值不得的事情嗎?」 水村笑道:「你簡直誤會了。我何嘗有自殺的意思,我原來是想殺人,現在一想,這事不對,已經完全回轉念頭了。你不信,看看我手上拿的是什麼?」 在衣袋裏掏出兩瓶硝鏹水,手一舉,蔔通兩聲,一齊拋到江裏去。笑道:「我是為了送掉這個。」 太湖對於此舉,還是不大十分明白,經他詳細解釋了一番,原來如此,倒不由得璞嗤一聲笑了。因道:「你這人一好起來,好得也就過分了。為了怕人受害,把兩瓶藥水,親自投到江裏來。那末,對於你買這種東西的時候,相隔有多少點鐘哩?你的心裏,變化得真快呀!」 水村道:「的確的,我的心理,變化得太快。但這是什麼緣故,我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。」 太湖口裏雖然如此說、心裏總還怕他有什麼變動,手握住他的手,無論如何也不放。笑道:「我們慢慢的走路,走回去罷。」 水村看他這情形,心裏也很明白。於是微笑不言的,一路跟著他走回旅館。 先到了太湖房間裏,小香見他二人面有笑容,便問太湖道:「你見神見鬼,跟著于先生後面追出去,究竟為了什麼?」 太湖道:「我並不見神見鬼呀!你只看水村那時侯的臉色,蒼白得怕人,哪裏能說沒有事?但是等我追到他身後,原來是不相干,不過是看看江景而已。」 他說著話,目視水村,水村微笑。小香萬料不到水村有那樣一著棋,也就相信了。在水村自己,自此以後,果然變了態度,非常的快活,日夜都在遊戲場裏鬼混。在電梯上下數次,和萬有光桃枝二人會面,都是很歡喜的和他們談話。 有一次,在深夜三點鐘回來,水村滿臉帶著酒色,又和萬有光桃枝在上電梯的時候撞見了。桃枝隨便的問了一聲哪裏來?水村笑道:「跳舞。」 桃枝道:「從來不曾聽到說于先生會跳舞呀!」 水村笑道:「這管什麼會不會,花了大洋錢買張舞票,抱著女人轉幾轉就是了。」 這時,電梯門口,並無第四個人,桃枝見他說話如此放肆,便嘿嘿兩聲,笑起來道:「于先生從此以後,恐怕要以侮辱女人為第一條原則?」 水村道:「對的。就怕我沒有那些個大洋錢,假使我有那些個大洋錢的話,要儘量的揮霍一頓。」 萬有光口裏銜了雪茄煙,看看水村,又看看桃枝,只是默然。電梯開到了樓下層,開了柵子門,還哈了哈腰,讓水村進去。桃枝一個人還自言自語道:「女人也不盡是看得洋錢重的。」 這一句話,不輕不重的正打入水村的心坎。水村就不作聲了。 萬有光陪著桃枝,進了房間,才笑道:「這位於先生卻是有點喜怒不測,可怕得很。」 桃枝躺在沙發上,靜靜的想了一會,搖著頭道:「你這話不對,從前我初認識的時候,為人很誠懇的,不過現在他變成一種不可揣想的情形來了。這或者是為了我的事,受了一點刺激。」 萬有光道:「你這是更不對了。既知道他是受了你的刺激,你為什麼還要請他在明天喝我們的喜酒?設若他在酒席筵前,神經失常,又發起牢騷來,你看怎麼辦?還是讓他來呢?還是把他驅逐出宴會場上去呢?如此一來,恐怕是個大大的笑話吧?」 桃枝聽了這話,倒憑空添了一重心事,帖子是已經下了,要阻止人家不來,這簡直是一種重大的侮辱。然而果然讓他來,便是萬有光所說的話,不能料定他不失儀。想來想去,竟沒有一個妥當的法子。萬有光看她臉色上那種神情不定的樣子,笑道:「現在你也感到這件事不大妥當吧?不過據我看來,只有一個法子,系鈴還是解鈴人,你去和他疏通疏通罷。」 桃枝道:「這樣夜深,又是在他酒醉之後,讓我這個女子去疏通男子,這句話有點不妥。」 萬有光也笑道:「事情固然是尷尬,不過我很相信你的為人。」 桃枝想了一想道:「那末,我們兩個人去。」 萬有光道:「我是他的情敵,又是個勝利者,合了那句俗話,仇人見面,分外眼明。我若去見他,不但好不了事,恐伯他會氣上加氣。光明磊落的會朋友,去就去,來就來,你怕些什麼?」 桃枝突然站起來道:「好!我就去一趟。你都信得過我,難道我自己還信我自己不過嗎?」說畢,推開門,就直向水村這層樓來。 水村回來之後,已經關上房門睡覺了。桃枝用手輕輕敲著門,只聽到水村在屋子裏道:「咦!你夫妻兩個到這時候,還沒有睡覺?」說著將房門打開,吃了一驚道:「原來是你!一定有什麼事見教?」 桃枝道:「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一說。」 水村向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笑著點點頭道:「好的!」 於是閃開在門一邊,讓桃枝進來坐下,給她斟上了一杯茶,放到面前,然後遠遠的在她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。桃枝端了茶杯,緩緩的喝了一口茶,又緩緩的將杯子放下,微笑道:「我很對不住你……」 水村搶著答道:「我們現在是朋友,過去的事,不要說了。而且我想來想去,是我對不住你。」 桃枝道:「不過我性情太偏了。你追到上海來,我至多不理會你,也就完了,為什麼我故意用種種手腕來刺激你呢?剛才你在電樓口上所說的話,我很原諒你,好在也並沒有第四個人聽見。只是以後……以後……」 她說著,看了水村的臉色,緩緩的道:「希望把前事當作雲過太空,我們成為一個好朋友。我固然有許多不對的地方,但是也有一兩樣好處,請你只念我的好處就是了。」 水村道:「你到我房間裏來,就是為了這兩句話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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