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
七八


  這個時候,水村真是一肚皮的痛苦,萬萬料不到桃枝會如此擺佈。然而人家既以笑臉相迎,自己又何必裝出苦臉子來?握手的時候,索性哈哈一笑道:「萬先生,我們彼此之間原來有不少的芥蒂,經此一握手之後,就可釋然了。哈哈!」

  太湖夫婦,已是看得呆了,桃枝只是含著微笑。等他兩人握的手,剛剛一撒,她就突然站起來,將一隻白手臂,豎了一豎,然後向大家一擺手道:「大家不用肚子裏奇怪,聽我來背一背我自己愛情的歷史。現在我已經答應嫁給他作姨太太了……」說時,向萬有光一指,接著又道:

  「我為什麼願意這樣呢?我自然有個理由。原來我是很愛于先生的。于先生也很愛我。哎!偏是情場多事,突然從中來了個萬有光,其初,我只是圖他幾個錢。後來一看這個人也不壞,不免和他往來密些。然而于先生不免有點誤會,以為我的愛情,容易移動的,對我也發生了疑心。在我呢,其初是不覺得,後來覺察一些出來,要問問于先生,一來有些不好意思,二來也怕不問很可隨便放下,一問之後,倒著了痕跡了。不料錯上加錯,有一天我到清涼山去看于先生,遇到于先生和一個女朋友在一處,我以為于先生別有所戀了。女人總是嫉妒心很重的,我一見於先生和一個女人在一處,我心裏怎的不生氣呢?我一氣之後,馬上變了心,就跟著這位萬行長一路去游西湖。總而言之一句話:是我這個人意志太薄弱了。

  在火車上又遇到了萬行長的侄少爺,我因為他是個白面書生,而且又能溫存體貼,糊裏糊塗我就愛上他了。不料我這愛字一生,就上了他的當。這個人好歹是和萬行長有些關係的,那詳細情形,也就不必我去再說萬我由萬行長身上,轉愛到他身上,上了他的當,決不能再回到萬行長身上來,所以再去找于先生。不料于先生和我來了個劃地絕交,我到了這個時候,不要臉了,因之就回到萬行長身邊來。他是有太太的,第一個條件,我就自己聲明願意跟他作姨太太。第二個條件,請他找一個女教員讓我閉門讀書,以後謝絕一切交際。第三個條件,我沒有了,全聽他的。是不是對我和他侄少爺一段關係,有些不滿意呢?

  他真開通,說是我回轉心來愛他,是更愛他了,這些事絕對不管。他有的是錢,只要花得痛快,當然他是一毫不吝惜的。所以就在這兩天工夫之內,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妥當了。現在我們已經定了這個禮拜日子結婚……哦!不是結婚,一個人娶姨太太,是談不到什麼結婚的。不過是宣佈同居罷了。在那一天,我願請請我的好朋友來喝一杯喜酒,就是于先生,我們雖談不上愛情,友誼當然還是可以保存的,我很想請丁先生也到到。不知道于先生肯不肯賞光。」

  水村笑道:「喜酒總是要喝的。你不請我,自己還要搶著來喝呢。既是請我,無論如何,我也要到的。」

  太湖小香以至於萬有光,聽了他二人說話,都不免發呆。但是他兩人說話都是很坦然的,一點也不在乎。桃枝走上前拉著水村的手,握了一握道:「這才是我的好朋友。以前的事那算什麼?我們揭過這頁歷史去了。」說到這裏,她就撇開了這一段事,只談些上海各種娛樂問題。在上海旅館裏幾層高樓之中,四周不見天日,是無所謂日夜的。白天點電燈,晚上也點電燈,所以什麼時候夭亮了,什麼時候天晚了,完全不知道。水村在太湖屋子裏,談了好多話,不知道是什麼時候,因而眼睛斜射在桃枝的白手上,見她手背上的錶針已指到了八點。大家只管說話,不覺坐了一整夜,又過了一天了。便站起身來笑道:「這真是不知東方之既白,有話再說,我要回房間去睡了。」說畢,匆匆的就回房間去。自己連衣服也來不及脫,腳撥著腳,將皮鞋撥下,就倒在床上睡了。

  這一覺睡去,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,偶然醒來,只見屋子中間那盞電燈,還是通明的懸著,仿佛是夜裏。這牆頭旁邊有一個窗戶,是綠呢幔掩著的。掀開了綠呢幔,露出了玻璃窗,原來是臨著人家一方屋頂的。太陽微向西斜,照在屋頂平臺上,也躺過一兩點鐘罷了。水村打了一個呵欠,關了窗戶,又在沙發上躺下。再醒過來,電燈還亮著,以為還是白天,掀開窗簾時,已經看到遠處許多尖屋頂上的燈亮了。只好開了窗戶,忙著漱洗一陣,按鈴叫茶房來泡茶。在這時,回頭一看屋子裏桌子上擺滿了茶壺,茶杯,水果包,糖果包,報紙,書本,亂七糟八的分不出眉目來。椅子上也是堆著衣服和報紙,痰盂子裏滿滿的一盂子水,裏面有碎紙,有水果皮,簡直不可以寓目。心想道。旅館這種地方如何可以住得?

  正想到這裏,房門一推,一陣脂粉香。只見兩個穿花衣服的女士,露著手臂,挺著胸前兩個乳峰,笑嘻嘻的走了進來。水村對她們臉上望著,紅是紅,白是白,自然是漂亮的少女,卻看不出來是一種什麼人。她們很不願意的,一直走到屋子裏面來。走到屋子裏以後,一看水村,彼此並不認識,喲了一聲,向後退著,笑道:「老張掉了房間了,今天不在這裏呢,對不住呢!」說著,向水村連點幾下頭,倒退出來,順手給水村關上了門。

  可是在這一開一關下,水村的耳朵聽到了一陣麻雀牌聲,他的鼻子又聞到了一陣鴉片氣味。心裏想著,在租界上的旅館裏住著,無非是這幾樣了:鴉片,金錢,女人,情形是麻醉,欺詐,荒淫,此外是不知道時間,不知道空間,不知道氣候,甚至是不知道世界。這樣的她方,不是為了桃枝,我來作什麼?桃枝不但無情於我,她當面說嫁人作妾,而且還要在作妾的那一天,請我喝酒。這簡直是當面侮辱我,當面刺激我,我雖是無志氣,能去受這樣的氣嗎?自己想了一陣,就躺在沙發上,靜靜的想心事。

  當他想心事的時候,茶房送進一份請帖來,那請帖上寫的是萬有光、李梅芬兩個人的名字。梅芬這兩個字,是桃枝的本名,是唱戲以外用的。現在恢復了這個名字,自然不唱戲了。手上拿了這份請帖,只管望了出神,口裏哼著。冷笑一聲道:「不要太高興了!反正我有法子對付你。」

  想了許久,將請帖突然向桌上一放,站起身來道:「好!我有法子對付你。」說畢,他戴了帽子,就出門去了。一直鬧到深夜一點鐘回來,身上便帶了兩瓶藥水,由袋裏掏出來。舉著瓶子看了一陣,口裏冷笑道:「你不是長得漂亮,用漂亮來迷惑人嗎?我現在破壞你的漂亮。」

  門一推,有人笑道:「為什麼你一個人自言自語?」

  水村趕快將兩瓶藥水揣了下去,回頭看時,是太湖夫婦來了。太湖笑道:你將什麼東西揣進了袋裏?不讓我們看見。「水村道:沒有什麼,不過是一瓶安眠藥水。」

  太湖笑著搖了頭道:「不會的,你不是那種人,也犯不著為了一個女人去自殺。」

  水村笑道:「你瞧不起我,以為我沒有自殺的勇氣嗎?」

  太湖道:「不是那樣說,凡是一個人為戀愛而自殺,對於那個女子,一定是愛,而不是恨。現在你對於桃枝,完全是恨。除非你揣了手槍去打她,你才可以平一平胸中的怨氣。你若是喝安眠水自殺,你未免太冤了。」

  太湖說著話,和水村同在軟榻上坐下。小香靠了桌子,站定望了太湖出神,搖搖頭道:「男子漢的心眼,未免太厲害了。女子失了男人,不過和男人決裂而已,充其量要幾個錢。男人失了女人,就要拿槍去打她,太狠心了,你們不是很文明的人,主張戀愛自由的嗎,為什麼要干涉人家的自由?」

  太湖笑道:「這幾天因為別人的事,倒把你一張嘴逼出來了。」

  小香道:「可不是嗎,因為你所說的話,也太狠了。」說畢,她撅了嘴,拿了一根紙條,只管在桌上搓,再不發一言了。太湖也就跟著新夫人的意思,勸了水村一陣,以為情場角逐,也決不是有勝無敗的。既是失敗了,只當沒有這件事,又何必老放不開手來呢?水村道:「我決不計較了。他們是後天結婚,等喝過他們的喜酒,我連夜就離開上海。」

  太湖道:「難道你一定還要喝她的喜酒嗎?」

  水村道:「那自然,要保持我們以後的友誼,不得不如此呀。」

  小香道:「于先生,這話對了。你不必念桃枝別的,只念她當日在書紙店裏收買你的畫稿,她要幫你的忙,又不肯明幫你的忙,這一番苦心,也就太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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