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六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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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看來,在夫子廟擺桌子賣畫,完全不是辦法,只有將畫稿拿在手上,滿街滿巷去遊覽,或者可以撞上一兩個知己,也未可知。因之到了第四天,就不在夫子廟擺設畫案了,自己將一疊畫稿,用兩根木棍夾住,用一隻手提著,在巷子裏走著。無論賣什麼東西的,都可以叫出一個名堂來,但是無論那個都市上,沒有滿街賣畫的出現。既沒有賣畫的滿街吆喚過,自己又如何吆喚得出來,因之也只好手提著畫夾,垂了頭挨了人家的牆走路。似乎在路中間抬了頭走,就有些不好意思似的。 這樣靜悄悄的在街上走,自然不能驚動人家屋子裏的人。就是在街上遇到了人,人家見他手上拿著畫,那裏又知道是賣畫的呢?所以水村以為改了一條道路,必然可以作些買賣,不料事實適得其反,卻是跑了一天的路,一個主顧也沒有找著。身上只剩下一角多錢了,中午肚皮餓了,只買了幾個燒餅吃。 到了下午,不過剩有幾個銅板了,一餐晚飯,看看要沒有著落,心中未免有些著慌。仔細想起來,還只有回夕照寺去吃一頓煮北瓜,比較是靠得住的。如此想著,那腳步,就走一步頓一步,臉上的顏色一陣比一陣沉鬱。自己心想,偌大一個南京城,就沒有我的混飯之所,未免太不容人了。唉!這也不怪南京社會,誰又要教我不學一點應付社會的技能,倒幹這些毫無價值的藝術呢。心裏一層一層的向下推想著,想到了最後,腳步緩緩的有些提不起來,簡直就靠著人一家的門框站住了。 一人站了許久,昂著頭看看人家牆上的太陽,正斜照著最高的一小截,已快到日下西山了。望了一望太陽,一隻手伸在袋裏,摸了一摸袋裏的幾個銅板,一人擺著頭歎了一口氣。自言自語的道:「這是活該餓死。假使我不學這一門子鬼畫,挑水也可以混飯吃吧。」 正在他說到挑水這一句話,恰好有一個挑江水的,挑了兩個木桶子,挨身走過去。一回頭笑道:「你先生倒願意挑水嗎?」 水村笑道:「挑水怎麼樣,這也不是什麼下等職業啊!」 但是他肩上挑著有水,走起來很快,在水村說完這一句話的時侯,他已經將水挑進人家屋子裏面去了。水村並不曾留意這人的行動,依然在門框邊靠著。 不多一會的工夫,卻走出來一個六十上下年紀的人,穿了藍綢長衫,蓬亂著蒼白的頭髮,像是一個老年念書的。他似乎有件很要緊的事情要找尋,在大門裏沖了出來,昂頭就向遠遠的地方看去。後來猛然回頭,看到水村原來站在身邊,首先所注意的,就是他手下所拿的一疊畫稿,看看畫,然後又向他渾身上下打量。水村不料這位老先生如此注意,倒是一個賣畫的好機會,因之將畫稿用手抬了一抬,笑著一點頭道:「老先生,你買一張畫嗎?很便宜的。」 那老先生將畫拿起來,看了看,第一張便是《蘆雁圖》,七八片長蘆葉當中,藏著一隻孤雁,全幅只有一點石青赭石配著水墨畫的,很是清雅。因問道:「很便宜的,要賣多少錢一張呢?」 水村道:「只賣五角錢一張,倘若老先生能多買幾張的話,我還可以便宜一點,只要能夠比紙錢貴點,我也就賣了。」 那老先生索性把畫稿一齊拿過去,逐張看了看,便向水村點點頭道:「大門口也不是說話之所,請到裏面來說話。」說著,他伸了伸手,就謙遜著讓水村先走。水村見老先生如此客氣,料著是買賣作成了,心裏一喜,就跟他一路走進去。 這老先生一直把他讓到一所很古雅的小客廳裏來,拱了拱手讓他坐著,笑道:「你閣下的畫,確是不錯,何以賣得這樣的便宜呢?」 水村笑道:「本來畫得就不好,怎麼敢向人家要大價錢呢?」說話時,已經有僕人送上茶煙來。水村看這樣子,總是一個貴族式的人家,南京地方,有了這樣的人,當然是個官。因拱手笑道:「請問老先生貴姓?」 那老人點頭笑道:「我叫餘菊人,平常也會塗兩筆,剛才聽到挑水夫說,大門外有個穿西服賣畫的,我心想,這不應當是走江湖打秋風的角色,所以我急於跑出來看看。算是我猜的不錯,閣下的作品很好,我卻要問一聲冒昧的話,但不知閣下何以這樣埋沒了?」 水村笑道:「這也無所謂,藝術這樣東西,是人生拿來調養性情的,有人說值錢,就值錢,沒有人說值錢,就不值錢,哪個又能在這裏面懸上一個一定的目標呢?」 餘菊人和他對面坐了,又向他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點頭笑道:「一定是的了。」 因一抱拳道:「兄弟再說一句冒昧的話,閣下可認識一個頗懂文學的歌女?」 水村被他這話一問,臉上一紅,心裏也有些奇怪。心想,這一件事,他何以也知道?猶豫著笑了一笑道:「這也無所謂的事,能聽過幾回清唱的人,大概都認識一兩個歌女。」 餘菊人道:「不是如此說,我聽到一個老朋友告訴我,有一個歌女,拿了五六十張無名氏的畫稿,托人到處求賣。我這老朋友一看之下,讚不絕口,這原是在朋友手邊看到的。及至和那歌女相逢,當面論價的時侯,歌女說是賣畫的人有了錢,現在不賣了。我那朋友問畫畫的人姓甚名誰,她又不肯說。我聽了這話,心裏自然是很奇怪。所以挑水的說是大門外有個賣畫的,立刻就引動了我的好奇心,非趕出來一見真假不可!現在我和閣下見面了,我想所說的那個人,一定就是閣下。」 水村想了一想道:「這話雖有點相象,但是我並不曾托人去賣畫,不過我自畫了一些東西,送到書紙店裏去賣,事倒誠有之。」 餘菊人道:「這裏頭也許有其他的原由,不去管他。閣下看我總不是一個一竅不通的人,能不能夠把尊姓大名告訴我們?」 水村原是坐著,於是起了一起身子,表示一點歉意,然後笑道:「一個人落到沿門托缽了,似乎也可以不必去到處留名了」。餘菊人笑道:「這樣看起來,你一定是嚴老先生說的那位畫家了。說句不知高低的話,我們總也算是斯文同骨肉,又何必那樣見外?難道我們這種人,就不配問問高姓大名嗎?」說著,就用手摸了一摸頷骨下那清疏的鬍鬚。水村一想,這位老先生總算是一番好意,人家再三的相問,簡直不理,也未免拒絕過深了。這樣轉念一想,就對餘菊人笑道:「不瞞老先生說,那個歌女,果然是我的好朋友,只因她中途變心,所以我恨極了。」 因之,將自己的姓名職業以及和桃枝認識的經過,略微說了一說。餘菊人摸著鬍子笑道:「這就難怪了,大概她拒絕人家來買你的畫的時候,就是她和你傷了感情的時候。本來多少站在知識階級裏面的人,還不知道藝術是什麼東西,而況不過顛倒在衣食金錢中的一個歌女呢。于先生,你不要看我這一把鬍子,是個腐朽的人物,但是我多少還懂得一點風趣。我想和那位嚴老先生商量一下,幫你一個忙,開一個展覽會。不知道你先生家中,還有什麼作品沒有?」 水村道:「以前在書紙店裏寄售的畫稿,有三四十幅,不曾賣掉,現時還存在夕照寺朋友家裏。這種東西,要拿出來開展覽會,未免太不夠了。」 餘菊人一手按著膝蓋,一手緩緩摸著鬍子,臉上微微泛出笑容來道:「有了,請閣下把所有的畫品,都交到捨下來,兄弟可以和嚴先生一同出面,請二三十位客,然後把閣下的畫品,拿出來一介紹我相信至少可以賣掉一半,但不知道閣下討厭不討厭我多事呢?」 水村道:「那是笑話了,有了老先生這樣栽培,無論成功不成功,我死也不能忘了。但是不知道這位嚴老先生是誰?」 餘菊人打了一個哈哈道:「哦!我真大意了,這位老先生,台甫正心,是嚴部長的封翁,他為人正派,尤其難得是瀟灑脫俗。你們這一件事,就是他告訴我的了。他說桃枝拿有你的畫好幾十幅,他都看見了,實在是張張絕妙。」 水村道:「這事就有些怪了,她那裏怎麼會有我許多畫稿呢?」 餘菊人道:「嚴老先生是個循規蹈矩的人,決不能夠撒謊。你說的畫都放在各書店裏寄售,你就不許她運動她的朋友,到各店裏去收羅嗎?」 水村想了一想,這話也有理,不覺長歎了一聲。餘菊人對他這一聲歎,倒不免手摸鬍子,點頭微笑。因道:「我看你閣下雖然為了一個窮字,非常潦倒,但是眉宇之間,英氣勃發,前途是依然未可限量。我想請閣下在捨下便飯,共喝三杯,不知道可能賞光?」 水村有點情不自禁了,那破鞋不覺在地上一頓道:「什麼,喝酒?」說時眼光射在餘菊人的臉上,餘菊人手指頭鉗了兩根鬍子梢,微微點著頭道:「不錯,捨下倒收藏了一點好花雕。我們喝兩杯酒,談些山水人物,這比什麼娛樂都有價值,都有興趣。你閣下就不必推辭,若推辭,就不是吾道中人了。」 水村見人家如此的慷慨,若要謙遜,也就對不住人,便點著頭道:「既是如此說,我就不客氣了。」 余菊人大喜,馬上叫了聽差進來,預備酒菜。 水村在街上轉了大半天,自己心裏,只管發愁,不知道如何會度過今天,更不知道明天怎樣過去。不料遇到了這位余先生,倒是如此的招待,不但目前的生活問題解決了。就是將來出路,多少也有些指望,這真是可引為愉快的一件事。心裏一痛快,說話也就更覺得有精神,和餘菊人披肝瀝膽的談了兩三個鐘頭。余菊人一高興,索性打了一個電話給嚴正心,把他也請來。電話只打過二十分鐘以後,嚴正心便坐著汽車來了。人還站在客廳外面,就昂著頭向裏面叫道:「那位於先生在這裏還沒走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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