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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萬載青笑道:「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。」

  桃枝笑著搖了一搖頭道:「你也學著灌起米湯來了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並不是我灌米湯,別人眼裏看你是不是絕世的美人,我不得而知,若由我的眼光裏看去,你的確是個絕世美人。你能不能和我在這兒等著看月亮呢?」

  桃枝向他瞟了一眼道:「你難道不怕你叔叔吃醋?」

  萬載青好象有很難為情的樣子,因笑道:「李老闆說話,就是這樣爽直不過,其實這也無所謂,大家不都是朋友嗎?」

  桃枝沉思了一會,笑道:「晚上在湖面上游來遊去,我有點怕。現在天色晚了,我們回去罷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既是你怕,我們就回去罷。而且你穿的衣服也太單薄,不要吹水風著了涼。」

  桃枝聽如此說,沒有說什麼,向之媚眼一笑。

  二人離開亭子,到岸邊找得了原船,萬載青招呼船夫,劃到孤山公園門口。船劃到時,夜色已是十分的朦朧,回頭看到杭州城湖濱馬路,已是燈光照耀了。萬載青掏出錢來,打發了船夫,讓他自去。桃枝呀了一聲道:「你把船夫打發走了怎辦?」

  萬載青笑道:「不要緊,湖濱馬路,杭州人叫做旗下,這是到旗下一條平坦大路,時時有公共汽車來往,十幾分鐘,坐汽車就到旅館了。不比坐船強嗎?這兩天遊覽,都是叔叔花錢,我還沒有正式請過你。這裏有兩家面湖開門的酒館子,我請你到那裏去吃晚飯。」

  桃枝道:「你為什麼一定要請我呢?」

  萬載青道:「並不是我一定要請你。因為我家住在杭州,你來了,我當盡一盡地主之誼。譬如我將來到南京去的時候,李老闆有工夫的話,少不得也請我,那又能說為著什麼呢?」

  桃枝道:「你這人真會說話,無論說出什麼話來,總叫我不好駁倒你。我就老實些,讓你請罷。但是你不要花多了錢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當然不能花錢過多,我是主張請客以能飽為上。辦上那些菜,只讓客看看,不能下筷子,有什麼意思呢?若說借此表現請客恭敬,那就跡近虛偽了。」

  桃枝點頭笑道:「你這種辦法,倒是很合我的脾胃。」

  萬載青大喜,就把她引到一家酒樓上去,憑窗漫飲。吃著說著,二人的感情,仿佛又親密許多了。

  吃過了飯,二人一同下樓,就在樓下汽車站旁等公共汽車。約莫等了兩三分鐘,汽車未曾到。萬載青道:「西湖的白堤蘇堤,李老闆大概也是聞名久矣的了?由這裏到旗下去,正是穿白堤而過。從前白堤是土路,只中間一條石板,春天草長滿了堤,在柳蔭下走著很是有些畫意。現在改成一條柏油馬路了,在藝術上的確是差一點,不過晚上在堤上踏月,十分平坦,也有一種好處。在這堤上走,一點不受累的,我們緩步而歸,好不好?」

  桃枝道:「看看湖上的夜景,本來是好的,只是路不能多,多了怕我走不動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不要緊,好在公共汽車也是走這條路,走累了,隨時隨地,都可以搭汽車坐的。」

  桃枝經了他這一番解釋,也不稍為執拗,就沿著湖邊的柏油大道,向前走去。過了平湖秋月,踏上了白堤,望著堤裏邊的小湖,隔著山麓下的一處燈火樓臺,水上下照得通亮。雖是熱鬧,在這幽靜的風景中,卻是點綴得不合宜。向堤外邊看,正好天上一鉤月亮,斜斜地在疏星寥落中照著,一片湖光中,浮出湖心亭、三潭印月、謝公墩那三叢樹影,如一幅畫圖。湖那邊是南屏山和雷峰塔的遺址,隱約中可以看出在星光下的一帶高下影子。

  那南屏山麓,忽然有一星火光一閃,正是慈淨寺的佛火,接著又當當的兩三下鐘聲,隔水聽著,在半空裏嗡嗡飛著餘響,許久未斷,這更覺夜色的深沉。這一帶白堤,兩邊是樹木,這時節樹葉子正密密的堆著。兩方向中間推擁著,在頭上僅僅是可以露出一線星光來。這堤上雖然有電燈,所幸都讓葉子遮蔽著,光也是綠的,倒也不障礙清幽。湖上有點晚風來,吹著水泠泠作響。桃枝欣賞之下,不覺說出了一個好字。萬載青道:「你是覺得好嗎?我想這白堤的夜景,除了步行,是觀察不出來的。所以我特意請你吃飯,慢慢的走向這裏來。」

  桃枝道:「既有這個意思,為什麼事先不對我說明呢?」

  萬載青道:「你要知道,若是事先對你說明了,你心中早存了一個風景不錯的觀念。果然是好的話,也不過合了你的預想。若是風景不好,你大失所望倒罷了,還要疑心我說謊話呢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你這話倒是對了。無論一種什麼事,到了你心裏,總有一番很仔細的考量的。」

  萬載青一笑。二人帶走帶說,為了談話便利起見,差不多是並肩比步行走,將白堤約莫走了二分之一,後邊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音,是公共汽車到了。

  萬載青回頭一看,汽車已經快開到身後,趕快將桃枝的手胳臂一挽,拉到一邊來。桃枝也因為汽車突然而來,有點心慌,既是有人拉她,她也就趁著這個勢子,向萬載青這邊一閃,停在那裏,等汽車過去。萬載青挽住她手臂的那只手,伸了出來,就不曾縮回去。汽車走過去了,他那一隻手臂,依然在桃枝脅下夾著。桃枝仿佛不知道有人挽著她一般,就讓他挽了胳臂,不去理會,二人再並著肩走。這一道白堤,若是在白天遊覽,走起未免很吃力,至少也要坐一截路的人力車才對。但是二人說著話走路,就忘路之遠近,也不知是何原故,已經走過了斷橋。斷橋這裏,倒停有幾輛人力車,見有人來,都爭著問要車不要。萬載青只管走,並不去搭話。他不說話,桃枝也不說話,於是二人就這樣手挽著手,又在湖濱路上走,一直走到了旅館門口。萬載青才停住了腳,撒了手,笑道:「恕我不送你進去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就是你送我進去也沒關係。」

  萬載青笑道:「固然是沒關係,究竟我不好怎樣對他說得。他見了你,你含糊答覆他,是一個人出去玩的,或者是同我上街吃東西去了,都好,不要說……」

  他這一句話還不曾說完,那旅館的樓欄杆邊,正有人叫了一聲載青。抬頭一看,不是萬有光還有誰呢?

  ▼第二十九回 無可奈何留書權作別 似曾有意置酒即催眠

  萬載青一見他叔叔伏在樓口,自然是很不好意思。便問道:「叔叔幾時回來的?我在樓上等了好久,不見叔叔回來。」

  萬有光道:「其實我也回來得不晚啦。坐一坐再回去罷,忙什麼呢?」

  萬載青聽他的口音,很是平和,不象生什麼氣的樣子,也就硬著頭皮,和桃枝一路走上樓來。桃枝一直走到萬有光屋子裏來,笑道:「我在家悶得要死,幸虧令侄來了,陪我出去玩了一趟。」

  萬有光哦了一聲,也沒有說什麼。桃枝自回房去,萬載青卻陪著萬有光坐談了一陣子。看他那情形,倒並不留意,也就很放心的回去了。

  桃枝在自己屋子裏洗罷了手臉,手上捧了一杯茶,很清閒的樣子,趿著一雙拖鞋,慢慢踱了進來。未曾說話,先向萬有光微微一笑。萬有光道:「你今天很歡喜呀?」

  桃枝道:「不錯!我今天很歡喜,你又何所見而雲然呢?」

  萬有光笑道:「一個人歡喜或者是發愁,這也用不著說,在表面上自然可以看得出來的。就以現時而論,你還沒有說什麼,臉上已經是笑嘻嘻的了。你想,這豈不是一種歡喜的表示嗎?要歡喜就好,出來遊歷,本來是取娛樂的事情,不喜歡,還要發愁不成?」

  桃枝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,斜了身子望著他,只管端起杯子,一口一口的呷著茶,臉上似乎有點微笑,萬有光卻背了兩隻手,在屋子裏踱來踱去。因道:「你笑什麼,我這話說的不對嗎?」

  桃枝笑道:「你的話怎麼不對,對極了。但是我笑的另是一句話,不是笑這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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