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
六二


  萬有光也正是要借事收回話鋒,也就此忙著吩咐茶房打電話找汽車。

  汽車來了,自然是三個人一同坐了汽車出去。他們沿著白堤,逛了孤山、公園、靈隱各處,由裏湖的沿山馬路回來。桃枝是沒有到過西湖這些名勝地方的,自然是看著樣樣都好。而且萬載青對於杭州的故事,是非常熟悉,到了什麼地方,都要把一段勝跡表揚一番,桃枝聽到更是有趣。萬有光究竟是中年以上的人了,回家之後,不免有些疲倦,就躺在床上。桃枝因為不曾逛過水路,就在欄杆邊搬了椅子坐著,閑眺湖上的風景。萬載青先在萬有光屋子裏坐了一會子,然後慢慢的踱到長廊下欄杆邊來,笑道:「李老闆遊興甚濃呀!遊了回來,還不覺得疲倦呢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我們這樣年輕輕的人,何至於象你叔叔那樣不中用。」

  萬載青連忙和她搖著手,又向屋子裏連指了兩下。桃枝看到,抿了嘴微笑。萬載青說著話,也就拖了一把椅子,在她對面坐下。見桃枝向湖外的一些山峰望著,就用手指點著,告訴她,什麼地方,是什麼名勝。直談到夕陽西下,方才回去。

  到了次日,依著桃枝的計劃,只在湖上玩玩,三個人包了一隻船,將湖心亭、三潭印月、月老祠,都瞻仰了一番,其次便穿過蘇堤,到各莊子上去遊覽。也不過遊覽了三四個莊子,桃枝便動議道:「今天遊的地方不算少了,回旅館去休息罷。」

  萬有光因昨天遊覽回去,有點疲倦,惹了桃枝見笑,今天就始終支持一遊到晚的精神,決不肯中途停止。現在桃枝先說要回去,便笑道:「今天這是你要回去的,可不要說我不中用了。」

  桃枝道:「原來我們昨天說的話,你都聽見了。幸而,我們所說的話,總不能算是罵你。要不然,在人家侄兒面前,罵人家叔叔,說破了,叔侄兩方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。」

  萬載青聽了,不敢說什麼話。萬有光卻說道:「這也無所謂不好意思,作侄兒的,自己不罵叔叔就是了,難道還能管著別人不罵叔叔嗎?」

  他說笑著,就毫不為意的坐船回了旅館。因為時間還早,便和萬載青一路,去看看自己的堂嫂。然後別了萬載青母子,去拜訪杭州幾位友人。

  萬載青見叔叔走了,一人卻到旅館裏來看桃枝。桃枝因一人在旅館裏,實在感到無聊,拿了一本西湖指南,躺在睡倚上翻閱。萬載青走著離她還有二三尺路,便停止了。桃枝眼光在書上,仿佛身邊有人,以為是茶房,也沒有理會。過了約莫有五分鐘,那個人影子,依然還在那裏,桃枝倒以為奇怪,偏過頭來一看,才知道是萬載青。連忙站起身來笑道:「萬先生來了,怎麼也不作聲?」

  萬載青笑道:「不是我不作聲,因為李老闆正在這裏看書,我怕胡亂說話,打斷了你的文興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果然是這樣,你這人未免太傻了。你想,我手上這一本書,有多麼厚?設若我只管向下看,看兩三個鐘頭,難道你還能在一邊等上兩三個鐘頭,不作一聲嗎?」

  萬載青笑道:「我也不能那樣不知趣,若是李老闆看一個不抬頭的話,我就悄悄回身轉去了。」

  桃枝點點頭笑道:「這話若是在別人口裏說出來,我是不相信的,現在由你口裏說出來,你這洋書呆子,大概可以作到的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書呆子就是書呆子罷了,怎麼還要加上一個洋字呢?」

  桃枝笑道:「這自然有原因的。若是個中國老書呆子,他見了女人,非躲著遠遠不可;洋書呆子,正在這種人反面,見了女人,總是小心謹慎,好好的恭維人家。就是自己吃一點虧,以為那是尊重女權。這種尊重女權的習慣,都是從西洋來的。你想這不是洋書呆子嗎?」

  萬載青笑道:「不怪李老闆是個藝術家,轉了這樣一個大彎子,歸到了本題,原來是我尊重女權呢。」

  一面說笑著,一面就對著桃枝坐了下來,笑道:「象李老闆這種人真是不可多得,就是遊湖,還有工夫看書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我又會用什麼功?這無非是我一個人坐得太無聊,找上一本書看。有人陪著我談話,我就犯不上看書了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可惜李老闆疲倦得很,要不然,我沒有什麼事,倒可以陪你坐一隻船到湖上去游一遊。湖上的夕陽晚景,是比中午的景致更好看的。」

  桃枝道:「我是為了遊西湖才到杭州來的,豈能有好風景不看?而且坐在船上,和坐在旅館裏也沒有什麼分別,又怕什麼疲倦?」

  萬載青站起身來道:「既是如此,事不宜遲,我們就去。」

  桃枝見他起身,也就到屋子裏去,擦了一把臉,撲了一點粉,然後和他一路走出旅館門口。

  這門外,就是遊船的碼頭,划船的船夫,三三五五,都站在碼頭上閒談,見有男女兩位向前,這正是絕好的買賣,趕忙圍上一群人來拉生意。萬載青也不管多少船價,看一隻船貼近碼頭,一腳跨了上來。見桃枝走近前,一伸手便攙著她上了船。船夫見有不講價的主顧,自然歡喜,一篙子點開了船身,扶起槳來,便向湖心劃去。這個時候,太陽斜向西方山頭,陽光斜射著水面。靠了保叔山一帶的山谷樓臺,以及那座玲瓏的保叔塔,一齊背著陽光,將蔚藍色的天,和那半黃半白的雲彩,很清楚的倒照著落下湖底去,這湖底也就成了無限深的樣子。那些山呀,樹木呀,人家呀,也倒著影子在水裏。最妙的是天上一群烏鴉飛過,水裏也有一群影子過去。風吹水面上,皺起一層一層的浪紋,水動了,水裏的天,水裏的樓臺樹木,也一齊搖動了。桃枝看了,不由得拍起手來道:「這水裏的影子,實在是好,先前我們遊湖,怎麼沒有看到?」

  萬載青道:「正午太陽正照著水裏,陽光逼眼,當然沒有現在清楚。而且那個時候,你全副精神都別有所在,自然不會注意到這個上面去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這話我有點不懂,我是遊湖來的,不注意風景,還會注意到什麼上面去?」

  萬載青道:「我叔叔……」

  只說了這三個字,便猛然一頓。原是將臉望著桃枝的,這時卻昂起頭來,看面前的南高峰。桃枝笑道:「你有點不明白吧?你叔叔和我,是金錢上的朋友,一切是無所謂的。」

  她說著回頭看了划船的船夫,也停止不說了。

  彼此默然了一會,萬載青才笑問道:「這次你打算在杭州耽擱多少時候?」

  桃枝道:「我這回出來,把自己的職業,拋到一邊去了,玩三天兩天,可以回去,周年半載也可以回去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周年半載回去,還能尋到事嗎?」

  桃枝道:「根本上,我就不想幹我那一行了,我還尋什麼職業?」

  萬載青道:「不找職業,那要……」說著嘿嘿一笑道:「有對手方嗎?」

  桃枝點頭笑道:「你猜呢?」

  眼睛向他一溜。萬載青道:「當然是有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當然兩個字,有點不妥!你以為是你叔叔嗎?我就是為了在這一方面失敗,我一生氣,就跑開了南京,現在不成問題了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哦!不成問題了。」說著話,船劃近了三潭印月,桃枝和萬載青一路上岸來。這裏本是上午遊過的,現在也不必再遊,經過幾道曲折的板橋,到了亭亭亭。桃枝笑道:「這個亭子的名字太好,我看在這裏賞月,那是妙不過。」說著,靠了亭子依水的欄杆,向水裏看去。因道:「月亮落在水裏,照出這水亭落下去的亭亭影子,真個是亭亭妙影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只這幾句話,就不是平常賣藝人所說得出來的。不過我在這裏面,還可以加上兩句,要帶一個亭亭絕世的美人在這亭子上談心,就不虛度這西湖夜月了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那裏找這種美人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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