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四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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請進來坐呀!為什麼在那裏站著?萬有光笑道:「我沒有得李老闆的許可,怎好進來呢?不是自找釘子碰嗎?」 一面說,一面將桃枝手上的畫拿了過去,看了看,點點頭道:「這是一幅《平沙落雁》,雖然不過一叢蘆草和一個雁字,這水景和遠山的影子,真是淡而有神,不壞。我看這圖章,哦!江湖蕩子,這是個流落的青年呀!李老闆,這是什麼人畫的?」 桃枝道:「這畫上不是有題款嗎?」 萬有光道:「他落款是白門一客,無姓無名,只一個外號罷了。」 桃枝笑道:「這樣說,你倒是個內行了。我這裏有一大捆畫,你若是喜歡這個,可以慢慢的看。請坐!」說著,用兩個指頭夾了他的衣袖,讓他在一張沙發上坐下。自己倒站著,將畫一張一張遞給萬有光看。他見桃枝站著,自己不好意思大摸大樣的坐下,捧著畫要站起來。桃枝將手一按他的肩膀,笑道:「你坐著罷,坐著看,才能慢慢看出畫裏的好處。」 萬有光雖然和桃枝認識了十天以外,然而很知道她的性情剛烈,是不敢輕易觸著她的肌膚的。現在桃枝一再的動手來牽扯,真覺有些受寵若驚,她既然說出來要坐著,就坐下了。接著看了幾張畫,也有花卉,也有翎毛,一也有山水,便道:「這是一位國畫大家呀,無論那一樣,他都畫得來呢。」 桃枝道:「不但國畫拿手,西洋畫也拿手,只是賣不動,這個人就沒有畫。」 萬有光道:「在中國賣畫,只有兩條大路,一條是上海,一條是北京,這兩處除了一班人專幹這種買賣而外,就是別地方有人要收買字畫,也會到這兩處去搜羅。南京這地方,有點不是生意經了。」 桃枝道:「我猜不出,你對這種文藝界的事,倒是很有些內行。」 萬有光笑道:「李老闆,你真看不起商界人啦。我們在上海的同業,玩古董字畫的多得很啦。而且藝術家非和討厭的資本家來往不可。請問,他們若沒有資本,八百一千價錢,是那個能出?沒有人出大價錢,藝術家的身分,未必抬得起來吧?」 桃枝笑道:「這樣說,你自負是個資本家,你何妨抬舉抬舉這位藝術家?」 萬有光笑道:「資本家三字,我雖然當不起。但是叫我買兩張畫是買得起的,李老闆要我抬舉這位藝術家,但不知李老闆何以認得他?」 桃枝想了一想,笑道:「我告訴你罷,他是我父親的徒弟,由南京到四川去,沒有川資。就把這卷畫放在我這裏,托我轉賣,價錢不拘,只是賣給識貨的。你能不能買兩張呢?」 萬有光道:「他姓什麼?」 桃枝現出不高興的樣子,將散開了的畫很快的卷將起來,併攏在一處,就要用包袱包起。萬有光笑道:「李老闆又生氣,我愛他的畫,問一問他的姓名,也不要緊呀。」 桃枝道:「他在倒霉的時候,名姓是不肯告訴人的,他說寧可不賣畫,不願他的姓名說出來不能驚人。你就只當他是個江南一客就是了。你究竟要不要他的畫呢?」 萬有光見桃枝剛剛有點高興,一句話又把她惹著生氣,很不合算,便笑道:「我就買他兩張罷,但不知要多少錢呢?」 桃枝道:「我不能定價格,你且說出來,我聽聽你是不是說的良心話?」 萬有光笑道:「這些畫裏頭,固然好的多,但是也有幾張不十分高明的,須要讓我挑挑,看畫論價。」 桃枝點點頭笑道:「就讓你看畫論價。」 於是重新把紙卷打開,一張一張展著讓他看畫,一直把五十多張畫看完了,點著頭笑道:「東西大致不錯,若是我要把願意的買下來,價錢未免太多,我就出一百元,把那張《平沙落雁》和《廟水桃花》買去罷。李老闆,你看我的話公道不公道?」 桃枝聽著,心裏倒是一跳,兩塊錢一張,收了這些個,也不過一百塊錢,這位自己出價的資本家,開口就是一百塊錢兩張,藝術這樣東西,真是沒有定價呀!萬有光笑道:「李老闆不滿意我這話嗎?怎麼不給我一個回答?」 桃枝笑道:「也滿意,也不滿意。為什麼滿意呢?因為你挑的那兩張畫,也是我最喜歡的。」 萬有光斜著眼睛一笑,眼角簇成了幾條魚尾紋,伸了一個大拇指道:「英雄所見,大略相同,何以又不滿意呢?」 桃枝道:「你既然看出這兩張畫很好,何以只出五十塊錢一張呢?」 萬有光笑道:「我覺得也不少,但是你還要我加幾多呢?」 桃枝眼珠一轉,想了一想,笑道:「這兩張畫,就是這樣便宜賣給你罷。這裏還有五十多張,請你找找主顧。你可以一共帶了去,再找找知音。我朋友的事,請你努努力罷。」 萬有光聽到努力兩個字,忽然靈機一動,記得她那天對於婚姻要求的答覆,也是叫我努力,莫非她以畫為題嗎?便站起來一拍手道:「我決計努力,五十多張畫,有一張退回來了,算我對不住你。今天這兩張畫價,我先付出來。」說著,在身上拿出了一百元鈔票,交給桃枝。就把這一包袱畫稿捆束一番,笑道:「我今天晚上,有個約會,風雅的朋友不少,也許我就可以和你找上兩筆生意。」 桃枝道:「我並不給你什麼限期,只要你真心,不是敷衍我的就好。」 萬有光很高興,將捆束了的包袱一提,舉了起來,笑道:「這一點事我都作不到,我簡直不成朋友。我馬上就去和你尋銷路,請你過三天,再看我的成績罷!」 他說著,高高興興提了一包袱畫稿走了。 桃枝手上拿了這一百元鈔票,心想這一筆錢是水村的畫稿換來的,我在書店裏收他的畫,我是怕他賣不了,他會懊喪了不畫,而且送錢給他,他決計是不肯要的。背地裏買他的畫,他就可痛痛快快的用了。不過我的思想如此,是一番好意,現在我用兩塊錢買來,五十元一張賣出去,倒好象是要從中掙人家一筆心血錢,良心上未免說不過去。好在他的畫,現在有識貨的,可以值錢了,一方面叫他少畫,不要去苦費力,一方面讓他大大的歡喜一下,我應當把錢送給他,把話對他實說了。他決計不能說正正當當用畫賣來的錢他不受吧?如此想著,就瞞著孫氏,將鈔票藏在身上。 到了次日早起,騎了腳踏車,就直上夕照寺梁家來。當她剛到廟門口的時候,只見一個姑娘,穿進了竹林子,直向梁家大門而去。心想,這有一點奇怪,這樣早的時候,那裏有一位姑娘到他們這兒來?上次到這裏來,遇見了幾次秋華,她都是半上午回家,這位姑娘若是來找她的,未免太早一點了。我且不驚動她,看她是誰,到裏面來作什麼?於是跳下車來,手扶了車子,慢慢推到門邊放著。正待舉腳進去,只聽到水村在屋子裏笑起來道:「今天我該請你一請,還還禮了。那天晚上在府上多多的打攪,到於今我心裏還過不去呀。」 一個女子笑道:「不要再提那晚上的事了,我天天到你這裏來,不也是打攪嗎?我這幾天,都是瞞著家裏人來的,你若是遇到我爹,倒不要和他說才好。」 水村有笑的聲音答著道:「我一定把你這件事辦成功。」 那女子道:「不要說笑話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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