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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兩個工人彼此望著,笑了一陣,同在一方擠著坐下。水村道:「我們四人四方罷。」說著先給他們斟上兩杯酒,擱在兩方,這才同坐著開懷吃喝。兩個工人,多少有點拘束,只喝了一杯酒,就搬飯吃,水村和新野卻慢慢的喝著。兩個工人先道謝走了。新野笑道:「這兩位大哥,倒也有些天真未鑿,很是有趣。」

  水村道:「若是這一餐飯,有丁家姑娘在座,你作什麼感想呢?」

  新野道:「這可以不必問我,設若李老闆在座,她那樣豪爽的人,酒一蓋臉,唱上兩句,那就大有趣味了。」

  水村喝著酒,不作聲。新野道:「你怎麼不作聲,倒好象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呀?」

  水村道:「理想與事實,是不一致的。喝酒罷。」說著,端起杯子,骨都一聲,把酒幹了,還向新野照了一照杯。在他這照杯之間,也就很顯著有難言之隱了。

  ▼第十九回 努力見交情暗中買畫 建功藉藝術高格酬金

  莫新野看到于水村那種樣子,料著他是受了什麼刺激,便笑道:「你在這兩天,似乎有點哭不得笑不得的樣子,那是為了什麼?莫非是李老闆有事得罪了你嗎?」

  水村道:「她有什麼事得罪我,就是得罪了我,她幹她的,我幹我的,也無所謂。」

  新野笑道:「憑你這句話,就知道是有所謂了。我也看出一點破綻來了,這兩天李老闆突然中止不來,這裏頭多少有點關係吧?」

  水村斟了一杯酒,又端起來喝了一口,微笑了一笑。新野道:「若是沒有多大的衝突,僅僅是一方面的冷淡,這沒有什麼困難,我可以和你加油,振作起來。」

  水村才笑道:「喝酒罷,加酒比加油好得多,這是實惠呀。」

  他說著話,拿起酒瓶子,又要向酒杯子裏倒酒,然而瓶口朝著杯子裏滴了許久,卻是一點酒也不朝下滴了出來。將酒瓶子向下重重的一放,歎了一口氣道:「酒也沒有了!」

  新野笑道:「我可以和你接上一句,朋友也不來往了。」

  水村哈哈大笑起來,盛著飯,將菜碗裏的菜連渣帶汁向飯碗子一倒,唏哩呼嚕,一陣亂啖,將飯吃完。然後放著碗站起身來,一拍肚子道:「今天不辜負你了。」

  他這樣說著話,身子已有些不能挺立,左右晃了幾晃。新野笑道:「你有點醉意了,要不要我扶你進房去睡?」

  水村笑道:「笑話!我何至於醉到那種樣子。」說話時,因為一張木椅子擋了去路,於是手提著椅子向旁邊一移,不料這椅子象會拉人一般,順勢將他一帶,帶得向前一栽,把他栽倒在地。新野連忙跑了過來,將他扶起。他笑道:「你不要以為我是醉了,我是不留心的栽了一個跟頭。」

  新野笑道:「你說你沒有醉,我也沒有說你醉呀。」

  於是扶了他進房,躺到床上。他連鞋子也不曾脫下,兩腳一縮便側著身子睡了。新野見他兩隻沾滿了黑泥的皮鞋放在白被單上,有點兒看不過去,就替他把鞋子脫了。他閉了眼睛,口裏嘰咕著道:「隨它去罷,不要緊的。我要痛痛快快的睡一場。」

  新野笑著搖了一搖頭,自走開了。

  水村這一場好睡,直睡到第二日清早方醒,自己也知道是昨晚喝醉了。於是自舀了一盆涼水漱洗一陣,覺得神志一新。心想我是有點糊塗,憑著我向來為人,何至於為了這事,喝一個大醉哩?回頭一看,桌上堆了一堆畫稿,記起昨天的吃喝,都是這畫的好處。今天還應當送稿去賣,只要將賣了畫的錢,拿回來,鬧個醉飽,也就是人生一大樂事,何必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女子,鬧得自己神魂顛倒。自己一振作,將畫稿理了一理,就包成一包,再分送到三家書店裏去。據書店裏人說,買畫的已經打聽過好幾回,約了明天早上來買,你有作品,只管送來罷。水村聽到,甚是歡喜,將畫分存三家,高興而回。次日帶著畫再到書店裏去,果然是昨日送來的又賣完了。這樣下去,有一個星期,約莫賣了七八十元的畫。在這一星期之內,桃枝不曾來,自己安心作畫,也不曾到夫子廟去。其間李太湖曾來過一次,他報告的消息,是看到桃枝、小香和兩個男子同坐一乘汽車,笑洋洋的過市。水村道:「不要提了,我們迷途未遠,還不能走回來嗎?」

  太湖根本上就覺得迷戀小香為過分,自然也就不再談了。

  這一天,太湖在照相館閑著,拿了一本小說看,桃枝為著取相片,就到屋子裏來看他。太湖和以前一樣,很客氣的招待。桃枝笑道:「這兩天照了秦老闆的相沒有?」

  太湖搖頭笑道:「那是一時高興,偶然照幾張玩玩,那裏能夠常照呢。」

  桃枝道:「于先生好久不見了,這裏不常來嗎?」

  太湖道:「他的生意太好了,一天到晚在家裏畫畫,沒有工夫出門了。」

  桃枝微笑道:「我很替他歡喜,他沒有說買他畫的是些什麼人嗎?」

  太湖道:「他是存在書店裏賣的,又不是他自己經手,他怎麼會知道?南京是首善之區,賞鑒藝木的人,當然不少,我想倒不限定是那一種人。」

  桃枝點著頭,又微笑。太湖道:「我也只去看過他一回,怕耽誤他的工作呢。」

  桃枝道:「我也是窮忙一點,沒有去看他。不過一兩天內,我要去看看他的。」

  太湖道:「你若是忙,不去看他也罷,路太遠了。」

  桃枝聽說,心裏很奇怪,他怎麼倒贊成我不去,莫非水村因為我幾天沒去,他有些疑心嗎?這本來是我疏忽一點了。心裏如此想著,對於太湖的話,只唯唯答應。當天回得家去便有些不樂,躺在睡椅上,手裏夾一根點著了的香煙,只管拿著燃燒,卻不曾吸一口。孫氏看見,便問道:『你又是什麼事發愁呢?這幾天,我看你有點玩出了奇,怎麼會買上許多張畫回來?你還是收起來作古董呢?還是要開裱畫鋪?』桃枝這才吸了一口煙,笑道:「我父親是個畫師,我買幾張畫,有什麼奇怪?而且這些畫,也就不大花錢,是人家半賣半送的。」

  孫氏道:「半賣半送,多少錢一張呢?」

  挑枝道:「兩三角錢一張罷了。」

  孫一氏道:「你買了好幾千張了,就是兩角錢一張,這也值好幾塊錢呢。」

  桃枝將煙頭向痰盂子裏一拋,跳了起來道:「我就花幾塊錢玩玩,也不算多吧?」

  孫氏嚇得向後退了兩步,笑道:「你就是這個脾氣,說話就說話,還要帶個架子幹什麼?」

  桃枝笑道:「你們對自己打算盤是麻麻糊糊的,對我打算盤,就丁是丁卯是卯。你說我應不應該生氣?」

  孫氏笑道:「並不是我對你打算盤,因為我看到你買了許多張畫,不知道是作什麼用的,所以閑問一聲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我本打算不買了,現在我倒還要買幾十張,好在我這個錢不是包銀,也不是嬸娘拿給我的,我再花多些,也不會礙嬸娘的事。這一個禮拜,我差不多交了二百塊錢到嬸娘手上了,還嫌不夠嗎?」

  孫氏笑道:「就算我說錯了,我也不過說錯一句話罷了,大老闆就談論上這樣多了,我讓你罷。」

  她說畢,就躲開了。

  桃枝一想,引起孫氏如此注意,畫大概也是買的不少,於是將她自己的衣櫥打開,取出一個布包袱來。打開這包袱,裏面全是一卷一卷的畫稿,點了一點數目,共是五十六張,若是裱褙起來掛在屋子裏,的確成了一家畫店,也怪不得嬸娘注意了。她心裏想著,手上便打開一卷畫來,慢慢的看。忽然有人笑道:「李老闆風雅得很。桃枝回頭一看,卻是萬有光,他笑嘻嘻的在房門口站著。桃枝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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