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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萬有光笑了一笑道:「你問得這樣的緊張,我倒一口氣說不出來。」

  桃枝道:「你只管說罷,不必有什麼顧忌,無論說出什麼來,我都不怪你的。你要不痛痛快快的說,我倒嫌你作事不大方了。」

  萬有光道:「其實我的話說出來,也不要什麼緊。」說畢,又笑了一笑。桃枝道:「既是不要緊,你便可以大膽的說,請說請說,我等著要聽了。」說畢,兩手膀向桌上一伏,望了萬有光,盡等回話。

  萬有光對此,轉覺有些難為情,喝了一口茶,又微微咳嗽了兩聲,才笑道:「你為人爽快,別人有些怕你,我倒是很喜歡。但不知道你對於將來怎麼樣辦,是不是打算作大姑娘到老呢?」

  桃枝笑道:「你這話我明白了,問我是不是嫁人?當然要嫁人,作一生的大老闆,有什麼意思?」

  萬有光道:「你要嫁怎樣一種人呢?」

  桃枝道:「這有什麼不明白,他愛我,我也愛他,我就可以嫁他了。」

  萬有光道:「這個我明白。要怎樣一個人,才配愛你,才能得到你的愛呢?」

  桃枝道:「什麼資格都不論,只要引起了我愛他,那就行。」

  萬有光默然了一會,又喝了一口茶,笑道:「設若象我這種人……嘿嘿!」

  他不敢怎樣高聲,勉強的笑了一笑。桃枝道:「你不用三彎九轉的說了,你想討我,對不對?但是……」

  萬有光笑道:「我是有這一點意思。但是我雖有一房家眷,那不要緊的,我在上海有許多房子,可以隨便揀一所住下,而且姨太太這個姨字都可以不叫出來的。」

  桃枝搖了一搖頭道:「不對,我的那句但是沒有說完,不是說你家裏有一個太太我就不嫁。我只要愛那人,作姨太太作丫頭,都可以的,不在乎。反過來說,我若不愛那人,他就是討我去作一品太夫人,我也是不睬他一眼。」

  萬有光哦了一聲,半晌沒有作聲。桃枝笑道:「萬行長,你不要以為是碰了我的釘子,我這是實話。你能不象別人怕我,獨要娶我,這可算得你是知道我的。不過嫁娶兩字,不是胡亂可以談得來的,總要慢慢商量,到了有了感情的時候,自然一拍就上。以現在而論,你總算是我一個好朋友。你努力罷,將來也許我可以嫁你。」

  萬有光聽見了她這話,愁又不是,喜又不是,只管喝著茶,向她微笑。桃枝道:「你對我這話,自然是不滿意,但是你要知道,我這樣對人表示好感,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事了。我們的話,就說到於此為止,快些打電話請朋友來吃飯吧。」

  萬有光道:「我一時到那裏去找朋友?」

  桃枝道:「別人找不著,難道你那兩個好友洪柏二君也找不著嗎?你今天這個主意,恐怕都是洪先生和你出的。他一定說,桃枝那個東西,說行就行,說不行就不行,你倒不必多用什麼手段,老老實實就說要討她,她若不肯,也不過碰一個釘子。只有你和她在一處,碰了釘子,也沒有什麼要緊。我這話猜的對不對呢?你說!」

  萬有光倒沒有答應,隔壁屋子,早有人哈哈大笑,應聲起來。接著,有人掀簾子跑進來,正是洪柏二位。洪省民笑道:「李老闆說話,也不管什麼牆有風,壁有耳,要說就說。幸而是我們藏在隔壁屋子裏,若是別人聽去了……」

  桃枝道:「有錢的人要討一個歌女作小老婆,這也不是什麼犯法的事情,怕人聽什麼?」

  柏正修聽著,只是笑了搖頭。萬有光道:「不必議論了,吃要緊,不要耽誤李老闆唱戲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請歌女吃飯,就是變相叫局,叫一個局也太不象樣了,我介紹一下,把秦小香叫來罷。」

  於是拿過筆墨,寫了一張客票,下面注一個萬字,拿著向萬有光一照,笑道:「行嗎?」

  萬有光當然說行,於是將客票交給茶房,拿起走了。

  柏正修道:「李老闆爽直的好處,就是自己有短處,也肯說出來,老萬仰慕她,是有道理的。只是有一點,我不大明白,李老闆約了到我們旅館去,這話有一個禮拜了,何以推諉一天又一天,這一點有些不大爽直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這不能怪我,這只能怪你們用手段。你想我去了,你們不把我當一隻畫眉鳥,關進籠子去的嗎?第二回再要用那個拈鬮的妙法,就有點不靈了。」說著向洪省民夾了一夾眼睛。大家都笑起來。洪省民笑道:「李老闆果然的,人生不過兒十年光陰,趁著這青春還在,何不早點打算呢?象我們萬行長,多大家產不說,五十萬總有吧?這些個錢,難道還不夠養兩三房家眷。你若是跟了我們這位萬大哥去,我敢斷言,一定比唱戲好。你不是喜歡幽雅地方嗎?萬行長除了上海法租界有一所好房子不算,西湖還有所別墅,都可以撥給你。」

  桃枝搖著頭道:「這很不算什麼呀,古人還有金屋藏嬌的呢。但是我和萬行長還只談到作朋友的那一步,嫁娶問題,現在談不到,我對他當面,都是這樣說,對別人也是這樣說。難道洪先生的面子,還大似萬行長嗎?」

  洪省民用手擦著額角笑道:「好大一個釘子!」

  柏正修道:「總不算是釘子,李老闆已經答應了作朋友呢。若是別人,連作朋友這一點,恐怕都不肯答應。而況李老闆還說了,老萬要努力呢,這是給他一個很好的機會呀。」說著向萬有光一笑。這個時候,已端上菜來了,他就提起壺來斟酒,把這種令他難堪的話牽扯過去。桃枝也很是得意,覺得今天笑談麾敵,又是得意之作,不亞於那天拈鬮一幕趣劇了。但是實際上卻不是那樣,在秦小香身上,卻發生問題了。

  ▼第十七回 貧境不堪噤聲別酒肆 迷途未遠破曉過農家

  當秦小香在家中接著客票,由家裏到酒館子來的時候,恰好是李太湖由夕照寺回夫子廟,于水村因為太湖逼著要他來,也就跟著來了。不遲不早,在馬路上看見小香坐了一輛人力車,很快的過去。回頭看時,見她的車子,停在一家酒館門口,然後進門去了。水村笑道:「你的愛人過去了,不知道是她沒有看見,也不知道她是故意不理會?」

  太湖笑道:「當然是沒有看見,不見得她看見我們,頭也不肯點。就是故意不理會,那也不要緊,本來我們這窮措大,也不敢望她理會呢。」

  水村道:「你這樣看得破卻是難得。既然如此,你可有那種海量,我們也上那酒館子去吃飯,只要找著她吃飯的左右隔壁一間屋,就可以知道她對於有錢的人,是怎樣奉承,可以比出對於沒有錢的人,又是怎樣藐視了。」

  太湖笑道:「這分明是要敲我一個小竹杠,讓我去請你一下。照情理說,也是應該的。不過我的腰包不太充足,要大請客,是有些不可能,最好是限個兩塊錢的數目。」

  水村笑道:「盡吃你的也不好,這樣罷,我再添上一塊,共湊三塊錢。多出錢的作代表會帳。」說著,在身上掏了一塊錢塞到太湖手裏。太湖接著錢,長歎了一口氣道:「慚愧呀!我們兩個人,自負有一身的本領,到了吃小館子起來,還要兩個人湊著錢去拼了會東。」

  水村笑道:「你不要慚愧,將來有一天,我們闊起來,總會餐餐上館子當是吃便飯哩。」

  二人說笑著,便不走向照相館,也到雨花春來。

  在他們經過各號房間的時候,聽到一間屋子裏有男女說笑的聲音,這女子的聲音中,有個正是桃枝。水村扯著太湖的衣襟,向後退了一步,低聲笑道:「我們走罷,李老闆也在這裏。」

  太湖也聽見桃枝的聲音了,笑問道:「那為什麼?秦老闆的秘密,可以偵探的。李老闆的秘密,就不能偵探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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