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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順步走了出廟,抬頭兒見一家茶樓,高聳在對面的右角。心想,自南京北上的人,都卷著舌尖學南京人說話。「吃茶去!」 想必這南京人上茶館,有一種特別的風味,倒不能不一試。眼面前有茶樓,不可放過,且上去看看。於是引腳走進了茶館,只見一二十張桌子,橫七豎八,全坐滿了人,因樓梯在身邊,就走上樓去。這樓上也和樓下一樣,不但人坐滿了,桌子上也是擺滿了,除了泡茶的蓋碗之外,大的面碗,小的醋醬碟子,還有那占下半個桌面的籠屜,加上包瓜子花生的紙片,火柴,香煙,以至於水煙袋,這桌上那有一點空隙?這樣子望了也不舒服,不信南京人對了這些東西,能每天玩賞幾小時,再看樓板上,更不要談了,讓茶水潑濕成一片,瓜子殼,香煙頭,鼻涕,粘痰,碎紙,星羅棋佈,實在髒得不能下腳。 可是自己只管這樣看著難過,在茶樓上品茗的人,卻一點也不知道,笑的笑,說的說,那聲音,真有些象狂風暴雨。水村正自徘徊著,一個堂倌,兩手捧了兩層籠屜,擠著向桌子縫裏鑽。看見他站在路頭上徘徊,以為他是找不出茶座,就用嘴向窗戶邊一努道:「那裏不有一張空桌子嗎?坐下罷。」 水村雖覺得他的話,未免有點命令式,然而坐著喝一碗茶也好,就靠了窗戶,在那張桌子邊坐下來了。 ▼第三回 一雨作絲牽情天不老 三杯添晚醉萍水無猜 當于水村在這茶座上坐下之後,首先所看到的,便是窗子外一條大陽溝。這陽溝卻非平常,有四五文寬,溝裏的水,猶如墨子湯一般。溝兩岸的人家,都齊著溝起牆,似乎故意讓出這條溝來似的。最奇怪的,便是這陽溝裏,居然有很精緻的畫舫,向兩邊停舶。心想這是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了。恰好堂倌過來泡茶,因指著大陽溝問道:「這是什麼地方?」 堂倌道:「這就是南京最有名的秦淮河。」 于水村哦了一聲道:「這就是秦淮河!」 不覺笑了。心想人家說濟南的大明湖徒負盛名,究竟還有一池清水;這南京的秦淮河,畫舫笙歌,千百年來播之詞章,應該是多麼好看的風景,原來卻是一條大臭陽溝!天下事,真聞名不如見面。 一人坐著喝茶,儘管出神,忽然有個人到自己桌邊,在對面位子上坐下。水村抬頭一看,那人先笑起來了。他道:「真不料會在南京見著了。」 水村仔細看時,記起來了,原來是中學的同學韓求是,他從中學畢業以後,就到德國去學電氣工程,很有些科學根底。雖然文學差一點,卻是個有實學的人。這時見著,心裏很歡喜,馬上伸了手和他緊緊的握著,笑道:「哎呀,多年不見,你學成歸國,還是原來那樣子,很好很好!」 於是叫堂倌加泡了一碗茶,二人坐談起來,少不得先問何以到南京。韓求是道:「我在南京有職業了。」 水村道:「南京正是努力建設的時代,用得著你這個有實學的工程師呀。你在那個公司裏呢?」 韓求是微笑搖著頭道:「我在部裏,不在公司裏。」 水村道:「部裏也用得著許多技正技士的,為科學而作官,還可以說是不離本行。」 韓求是笑道:「我這部就與科學沒有關係,也沒有什麼技正技士。」 水村道:「那末,你作的是什麼官?」 韓求是笑道:「我作的是秘書,你看這不是用違所學嗎?但是我鑽了許久,並找不著一個要電器工程師的所在。及至肯作官,有了一個西洋留學生的金字招牌,倒是一謀就成功了。」 水村笑道:「我並沒有說你,你為什麼自己將自己批評了一頓?」 韓求是道:「我對於自己的行為,總覺有些矛盾的,人家就不批評我,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?所以我見著朋友,我就自己先說了。我還有一件事,要檢舉出來,就是我每日都要到夫子廟來兩次,一次是上茶樓喝茶,一次是聽清唱。」 水村道:「清唱就是所謂歌女唱的了,這有些意思嗎?」 韓求是笑道:「有意思,無意思,這很難說。大凡作客的人,都是感覺缺乏異性的調劑。在南京這地方,從前是極容易解決性的問題,而今卻不容易了,惟一的辦法,便是上茶樓聽歌女清唱,當她在臺上唱戲的時侯,用眼睛瞟我一下,我真能感著無限的安慰。你要不要去參觀一下?若是要去的話……」 水村連忙搖著頭道:「這種用金錢去買愛情的行為,我向來反對。明明走到這種場合去,我當然是不贊成的了。」 求是笑道:「你沒有去過,所以不知道其中的興趣,設若你去過一回,你就想去第二回了。今天我們同去,你看好不好?」 水村道:「我連第一次都不願去,那裏就談得到第二次?」 求是因他堅決地說不願去,不能再說,也就算了。又坐談了一會,韓求是會了茶帳,告訴了住址,先走了。水村一個人在茶樓上喝著也無味,就出來慢慢走回夕照寺。到了家,秋山問他由那裏來,他隨便說是去看兩個朋友,別人也就不會去疑心他有什麼作用。 到了次日,秋山和水村說,要帶他去看看城裏城外的名勝,給他引見些作畫的材料。原是要上午出門,秋山忽然接著上海催稿子的快信,趕著作了千餘字的稿子,把時間又移到了下午。吃過了午飯,他們同居的四友,正待結隊出遊,一走出大門口,只聽到面前的樹林子,樹葉子沙沙的發出一陣怪響,隨著菜圃裏的瓜藤桑葉,也呼哩呼哩的響著。所有的植物,一齊歪著向西。原來四周陰雲陡合,起了很大的東南風。秋華由屋子裏追了出來,叫道:「雨都到眉毛頭上了,你們還打算走嗎?」 秋山抬頭向天上看看,那黑色的陰雲,真象壓在樹頂上一般。笑著搖了一搖頭道:「真走不得了。這裏前後幾裏路,都是荒野的田地,叫不到車子,也找不著避雨的地方,還是改日再去罷。」 正說著,霹卜霹蔔,便有很大的雨點,打在地下作響。大家一齊向屋子茅簷下退來,站著看雨景。 這時,只見瘦竹林子外的人行路上,有三個人影子,飛馳而來。並且聽到有女子的聲音道:「到廟裏去躲躲罷。」 又一個人道:「那裏有人家,我們到那裏去躲著,廟裏不要去罷。」 在那說話的聲中,便有兩個年少女子,一個老年婦人,由竹林子裏穿了進來。這裏站著看雨景的人,一齊都注意了,草屋子裏,有這樣的貴客光臨。那第一個女子,不過二十歲附近,穿了黑亮綢滾白邊的旗衫,頭髮溜光如漆,一抹向後,是個蘋果臉兒。第二個女子,約十七八歲,手臂上搭著一件米色的斗篷,身上穿的是葡萄紋的旗衫,不用說,這正是前天水村在輪渡上遇到的那個女子。最後面那個半老婦人,也就是輪渡上跟隨她的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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