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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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村回頭一看,正是在輪渡上遇到的那個女子,那老婦人緊緊在後跟隨著,提了那個籐籃。水村還不曾說話,那老婦將籃子提到面前,笑道:「先生,這是你的籃子嗎?」 水村道:「哎喲!真是多謝得很,我急於要下船,把籃子就丟了,難得老太給我送了來。」 那些挑夫車夫,聽他所說,出門的人,會丟了行李,這人對於江湖上的事情,至少有八成外行,便又擠上前,這個喊我拉去,那個喊我送去。水村笑了起來道:「朋友,你們是今天生意不大好吧?怎麼只管來包圍我。我花不起多少錢的,就是把我這只箱子和籃子全送給你們,你們也不夠喝一餐酒。」 那些工友們聽他如此說,都哈哈笑了。那個女子站在身後,也微微的笑道:「這些人,實在也淘氣。人家不願要人送,何必去勉強人家。」 水村聽了她出來解圍,心中倒是一喜,便裝出要問不問的樣子道:「這到清涼山的夕照寺去,不知道有多少路?」 那女子已走上前兩步了,便望了那老婦人微笑道:「那地方多荒涼呀,晚上能去嗎?」 那老婦人道:「就是白天去,那地方也沒有人家的。」 水村道:「我也聽說那地方象鄉下一樣,倒不料是真的。」 那女子道:「那地方晚上是找不著人家的,不如今夜在下關歇了,明天再進城。」 水村點著頭道:「多謝姑娘指教,我就這樣辦了。」 那女子原是半向著水村說話,半向著老婦說話,水村和她道謝,她才將臉正式對著水村點頭一笑。水村經人家送還了提籃,正想問那老婦人貴姓。那老婦人已是對女子道:「前面有輛野雞車子在等客,我們趕上去罷。」 於是這二人匆匆的就走了。 水村所站的地方,正有一家客棧,面江而開。心想晚上去找朋友投宿,本來不便當,加之所要到的地方,又說是很荒涼的,那末,照著那位女士的話,在客棧裏先休息一晚,是妥當些。於是提著行李,就在這客棧裏投宿。第二天且不帶東西,先空了手進城。進城之後,問明瞭路徑,果然離開交通便利的大路,穿過一片野竹林子,和些零碎的菜園,就走上一道小山崗子。這山崗子上長著一些亂草,亂草裏隨著幾棵小樹。山下卻是一凹稻田,對面小山崗子下,有幾戶人家。 順著這邊山腰,一道很平坦的人行路蜿蜒深入前面山嘴子裏去。山嘴子那邊,露出一截青蒼的樹林,似乎那地方有路可通。靠稻田的一邊,有一路桑樹,順著風有一陣布穀鳥的聲音,吹了過來,叫著「割麥栽禾,割麥栽禾」。人走到這裏,決計想不到這就是南京,仿佛是到了鄉下來了。心裏想著梁秋山夫婦,難道就住在這種地方?這裏交通很不便的,於他們的生活,不發生阻礙嗎? 心裏一面猶豫,一面走著,忽然一陣叮叮冬冬的聲音,在沉寂的空氣裏吹過來。聽那聲音,好象是琵琶響,這種亂草空山,那裏會有這種雅奏,這不由人不驚異起來。站在風頭上,側著身子,靜靜一聽,果然是有一人彈琵琶,那聲音緊一陣,緩一陣,非常的動人。急的時候,如狂風暴雨,緩的時候,如小石鳴泉,一定是琵琶名手,決非出之平常街頭唱曲人所作,聽了這琵琶聲,把來作什麼的,都一齊忘了,只管順了聲音的出發點,跟了上去。走到近前,已經轉過了一座小山嘴子,面前忽然現出一片平地,地上有一片冬青樹的林子,造出幽涼的綠蔭,映著四周的草地。樹林深處,一堵紅牆,有門面西而開。 穿過樹林一看,門上有匾額,正是「夕照寺」三個大字。怪不得了,這種地方那有這種聲音,原來是梁秋山在這裏作樂。我突然沖進廟去和他見面,他可要驚異一下子。於是悄悄地進了廟門,正待向裏面走,卻有一個人,脅下夾著琵琶,笑嘻嘻的走將出來。那人約莫有三十歲,頭上戴一頂呢帽,一直罩到眉毛頭上來。身上穿一件藍布大褂,洗得都有點變白色了。看他帽子下面,露出一截蓬亂的頭髮,配著他清瘦的面龐,是個清貧而不好修飾的人。自己遠看以為是秋山,這才知道錯了。他見一個西服少年匆匆而來,只管打量他,他也有些驚異的樣子,便站住腳,望了一望。水村笑道:「彈得好琵琶呀,怎麼不彈了?」 那人笑道:「你老哥怎麼知道我彈得好琵琶?我是個賣唱的。」 水村道:「賣唱要什麼緊,憑了本事賣錢,一不偷,二不搶,三不詐欺。我也是個賣畫的,我就不小看我自己。」 那人笑道:「你莫不是由濟南來的于水村?」 水村點頭說是。他就伸了手出來,和水村握了幾握,笑道:「我聽得秋山說,閣下要來,日內准到。我一聽你的口音,和你的情形,就猜定了你是那位浪漫的大藝術家。你不知道秋山有個音樂大家的朋友嗎?那就是我。我叫莫新野,全南京城裏人都崇拜我到五體投地,我去拜訪闊人,闊人都不敢見我,我這叫布衣可以傲王侯。」說著,牽了一牽自己藍布大褂的衣襟,接著,哈哈大笑起來。他正笑著,身後有人道:「在新朋友面前狂吹,不知道有老朋友在一邊聽著嗎?」 水村向裏看時,也是一位西裝朋友,手上提了一個照相匣子,從廟裏走出來。他倒是個漂亮青年,只是嘴上唇多了一撮小胡字。他的盆式帽子,有點和莫新野不同,卻是歪戴在右邊的。莫新野就笑道:「我來介紹罷,這也是藝術大家,攝影聖手,一天能用五打膠片的李太湖先生。這一位是新的大畫家于水村先生。」 李太湖笑道:「對於大畫家,你就說是大畫家,並不加以形容詞。何以在寡人名字上,你卻加上許多形容詞,這也有什麼理由嗎?就是一天用五打膠片,這也是攝影人的常事,還提他一筆作什麼?」 莫新野道:「本來不用得提,但是因為你常有照五打膠片的夢,事實上一天能照五張膠片,你也心滿意足了。我給你誇讚兩句,你倒不願意?」 李太湖笑道:「總有一天,我有驚人的紀錄發現出來,發一筆大財,買一打攝影機,大小鏡頭無所不有……」 莫新野道:「不要說夢話了,我們應該引于先生去見老梁,讓人家老朋友見面。」 於是他二人在前面引路,由廟後瘦竹林子裏,鑽過一道小石頭路,出了林子,豁然開朗,是一片很大的菜園子,直抵西邊山腳下。莫新野將脅下的琵琶,向空中一舉,如搖搖鼓似的,連連搖了幾下,叫道:「客來了,客來了,主人翁出來歡迎呀!」 一棵桑樹後面,有個人答道:「你們是什麼事高興?又來擾亂人家的文思,人家寫著幾個少年,正帶著了那個美人,坐在紫藤花下,向她求婚呢。」說著話,那人走出來,穿了灰布短旗衫,頭上戴了一頂男子平頂草帽,手臂上挽了一大筐子桑葉。 那蓬鬆的亂髮,兩鬢下垂,配著那清秀的臉兒,現著一層受日光的紅暈,一笑,便露出那潔白齊整的牙齒。水村連忙一點頭叫道:「秋華大嫂,兩年不見,還是從前一樣呀!」 秋華將帽子取下,在臉邊遮著日光,笑著喲了一聲道:「果然貴客到了。」 李太湖一舉手道:「不要動,這個姿勢太好,讓我照一張。」 莫新野道:「你有膠片嗎?」 李太湖一低頭,將手摸了一摸照相匣子。秋華和新野都大笑起來,只在這笑聲中,這正面半瓦半草的屋主人出來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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