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


  ▼第一回 賞月渡長江吟聯少女 聞弦過野寺笑接狂生

  這是一個四月天氣的黃昏,暮色蒼茫之中,浦口鐵路兩旁的電燈,已經明亮起來。在燈光下,照見旅客如潮湧一般,由火車上跳下月臺。月臺上迎接旅客的人,搬運行李的運夫,檢查行李的軍警,卻又迎面趕了去,於是在人頭鑽動的空間,發生出一種嘩啦嘩啦的人語聲浪。作旅客的,不必受什麼來住人的擁擠,只是這一片喧嘩聲浪,就可以讓他心慌意亂,不知所措。

  在這眾客如潮的裏面,有一位由濟南來此的青年旅客,左手提了籐籃,右手提了小提箱,橫了身子,只管在人群中擠。右手的箱子,提著上了前,左手的籃子,卻讓後面的人夾住了,拿不出來。極力的向前一扯,又撞到了前面的一個人,只得陪著笑臉,和人道歉,說了一聲勞駕。這勞駕二字,不是南京人口語,也不是南方任何一省人的口語,只這兩字,可以知道他是北省人,縱然不是北省人,也是在北方多年的人了。原來他原籍是廣東新會,四歲的時候,隨著他父親游宦北方,河北山東河南,都走遍了。

  成人之後,他父母都去世了,他就靠著向來能畫幾筆劃,在濟南中學,當了兩年的圖畫教員,聊以糊口。為了他身世的不幸,和他生性的灑脫,又加之以藝術的陶養,不知不覺走入浪漫一流。在濟南教育界,沒有人不知道畫瘋子于水村的。他在濟南過了兩年粉筆生活,自己煩膩起來。恰好是學生們鬧著校長風潮,他就趁了校中無人管理的機會,也不用和哪個辭職,簡單的帶了兩件行李南下,第一要看看南京的朋友,第二也要西遊廬山,東遊西湖,添些圖畫的資料。當他到了浦口,看到火車上下來的人:竟是如此的擁擠,覺得南京的繁盛,確是與平常都會不同,這回不會白來,總可以增長許多見識。

  他正如此想著,忽然籐籃上劈拍讓人踢了一腳,接著喊道:「放下放下。」

  抬頭一看,原來是三四個軍警,攔住了去路,正在人群中檢查行李。水村料是闖不過去,只得一彎腰將東西放下。他剛是一彎腰,後面一隻大網籃向前一撞,撞得頭向前一伸,人幾乎要栽了過去。兩手趕快向前一撐,就撐在一個人身上,並未倒下去。一看那人,穿了一件米色的夾斗篷,原來是個女子;未免過於孟浪,連忙低了頭,蹲著身子,就去開箱子。

  他面前是一兵一警,兵正在檢查一個人的箱子,警士卻攔住兩個搬行李的不讓走。水村開了箱子,許久也沒有人來檢查,手上搭的大衣,拖在地上,卻讓過來過去的人,踩了許多腳。正待站起,一隻大箱子在頭上扛了過去,幾乎碰了一下。水村道:「老總請你快……」

  一句話不曾說了,後面人向前一擠,這回擠得真倒了,兩手向開了的箱蓋子上一按,箱子一翻,裏面的東西,全翻了出來,倒在地上。那兵士手一揮道:「快走!快走!」

  給了他兩張印著驗訖字樣的紙片,又用腳踢了一踢箱子,連喊道:「走走。」

  水村將地上的東西向箱子裏一陣亂塞,箱子蓋一合,手裏提著,還不等他開步,後面的人,已經擁著他向前走了。他兩手提了箱籃,夾在人堆裏,向前走了去,好容易走出站台。在疏爽的空氣裏,清涼了一陣,接著又擠上輪渡的躉船。躉船的跳板既窄,而且又是由上向下,行人不能不慢,這後面要上船的,如狂風暴雨一般的擠著向前。水村兩隻腳已不能聽自己的命令,兩手拿了行李,又不能左右撐扶,索性聽其自然,讓人擠去,這倒很方便,一下就擠上了躉船。在躉船上的人擠得透不過氣來,悶了許久,這才有渡輪到了。眼看渡輪上的人,從另一方面跳板上登了岸,這躉船上渡輪的柵欄門方始開了。

  這柵欄門,也不過三尺寬,上千旅客,要由這裏擠上輪渡,這不是潮湧了,乃是榨油。水村拚命地擠上了輪渡,見旅客艙裏,人已塞滿,這就不打算進艙,在船舷上將箱子提籃放下。靠了艙門板,將西服領子提了一提,一陣涼風吹入懷來,精神為之一爽,於是蹲著將箱子裏的東西,整理了一番,鎖上了暗鎖。站起來時,船身有些晃動,原來船已開動了。這時向前一看,一片大江,東西不見邊,由天底下來,流到天底下去。東頭一輪盆大的月亮,攔住了江流,懸在上下一片白的中間,那月亮雖然不動,江中的白浪,在月下流動著,現出一道銀光,只管一閃一閃,好看極了。向北看看下關,許多燈火,高高低低,分出人家來。在燈火後面,隱約的現出一座青暗暗的獅子山來。

  水村看得正出神,忽然身邊有個女子聲音道:「這月亮底下的江景真好。你看那一隻船在月亮底下飄蕩著,好象一幅畫一樣,仿佛我就在什麼地方看過這一幅畫呢。」

  水村第一個感覺,連忙向舷外看去。果然見一隻小船,扯著十成滿的布帆,遠遠背著月亮而去。第二個感覺,便想到這女子說話,很是不俗,是個什麼人?回頭一看,這女子穿了米色的斗篷,頭上簇擁半勾式的燙髮,瓜子臉兒,溜圓漆黑的眼珠,敷粉之外,還點有胭脂,很有些豐致。斗篷裏面,是一件葡萄點的花旗衫,在衣襟上,插了一支自來水筆。看那樣子,不像是大家閨秀,也不是象風塵中人物,究竟不知道是幹什麼的。想起剛才在車站扶了一個女子一把,那女子也穿了米色的斗篷,大概就是她,這可別讓人家發覺了,便掉過頭去看江景。看到江頭月色搖動,隨口將成詩吟了一句「月湧大江流」。

  停了一停,那女子卻也吟了一句千家詩「月光如水水如天」。水村不覺心裏一跳,她倒有心和我說話?回轉頭來又一看,只見她右手兩個指頭夾了一根捲煙,彈了一彈灰,交給身邊一個老婦人,撮著嘴唇,噓出一口煙來。水村心想,若是一個女學生,不會在這種地方抽煙的,這不見得是個上等人物了,然而她剛才念了一句千家詩,似乎也不是一種普通女子。要說她是旅客,她又沒帶著行李。那一個靠她站住的老婦人,衣服雖然半新舊,也是一件黑綢長夾衫,決不是傭僕,但也不像是母親。那有女兒這般華麗,母親那樣樸素呢?恰是怪事,她們又並不曾帶著行李,也不象出門的樣子。心裏只管這樣想著,眼中可就偷看了人家幾次。

  忽然人聲一陣喧嘩,船到了下關了。這時,水村鑒於剛才浦口那樣受擠,不願跟著人叢走,提了手提箱,三腳兩步,就搶上行人的前面,由跳板上跑上了躉船。但是他到躉船上的時侯,後面的人,也蜂擁而來,又搶著跑上了碼頭。可是自己一上碼頭之後,自己發現把那只提籃丟了,那提籃裏面,雖沒有什麼值錢之物,但是零用東西,都是不可少的。手邊錢並不多,到南京重新來制上一套,事實上是不可能,只有到輪渡上去找去。正待動腳,看看躉船上下來的人,一層壓著一層,也萬不能擠上去。在這種紛亂情形之下,就是擠到輪渡上去了,未必還能找著那提籃,這也只好罷了。手上提了一隻箱子,沿著江邊,無精打采的走著。

  那江岸馬路上的車夫挑夫,四處兜攬旅客生意,見水村走走又看看,似乎是個新來的旅客,兩個挑夫,一個人扛著一根扁擔,上面拴了一串麻索,將扁擔橫著一攔,叫道:「先生,到那裏?我挑了去。」

  一個穿黑衣的人,將一頂盆式呢帽向後翻著戴了,兩手將挑夫二邊一分,伸著頭,用手指了水村道:「先生,進城嗎?路還遠得很羅,坐我們的汽車去,好不好?」

  挑夫道:「說好了,我們送了去。」

  汽車夫道:「你講什麼鬼話?人家一隻提箱、倒要你兩個人挑了去?」

  正糾紛著,又伸過兩個頭來,叫道:「坐黃包車罷。」

  立刻之間,水村讓這一班歡迎的工友包圍了。水村道:「過去!過去!什麼人也不要。你們不要攬生意,我是個窮光蛋。」

  忽然後面有人叫道:「在這裏了,在這裏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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