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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揭竿成義軍共圖大事 投河殉情侶各有千秋(8)


  袁學海事實上不再拖住她不走,只得緊緊地跟著她向追悼會場來。遙遙地看到淑珍一個人在街道一邊低頭疾走,她所經過的地方,也會有人注意著她。可是她並不理會,旁若無人地一直地走了去。到了會場門外,那來來往往的人已漸漸地擁擠。正當了大門,樹著一架素布牌坊,用棉花在藍布橫額上粘成一行字,乃是:曾烈士袁烈女追悼大會。在這樣時代,民眾肯這樣熱烈地追悼烈女,這不能不說是破格的行為。因之在這彩牌坊下,首先就感受到一種刺激。

  當她站定腳,向彩牌坊抬頭觀望的時候,大門裡有認得她的,就擁出來迎接。大家看她穿一身黑衣黑裙,在那蓬亂的短頭髮右鬢下,紮了一個白頭繩的八節花。她本是圓圓的臉兒,現在病了許多天,瘦得失去了兩腮的豐潤,卻清秀了些。在那很長的睫毛裡,低了眼珠子向前看著走道,自然現出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來。一小部分人擁了向前,就驚了一大部分人。聽說是三角戀愛中的主角到了,誰不想看看?不過這追悼會,四壁都掛的是挽聯和挽詩,加上那院子裡的花圈,中間一朵藍色的花飄出兩根紙帶,自然有一種淒涼的意味印象到人腦子裡去。所以大家看是看她,都默默地望著。

  這時,淑珍說不出來心裡有一種什麼意味,糊裡糊塗地隨著迎接的人走了進去。仲實卻由人叢中擠了出來,向前鞠著躬道:「表姐也來了?我聽說你病了。我不便去看,怕是談起話來更引著你傷心。」

  淑珍看他也清瘦了許多,便道:「這真是我們兩家的……」

  「不幸」兩個字還不曾說出來,聲音就咽住了。仲實道:「我哥哥呢,他是求仁得仁。只是令姐可憐,她有那種勇敢,何不加入我們義勇軍裡面來工作呢?」

  淑珍默然了許久,才道:「一個人受了情感的支配,理智是一時制服不過來的。」

  仲實道:「你休息吧。我們原定了光是我個人舉行家祭,再開追悼會。表姐來了,可以先祭一祭就回去。這裡人多,你的身體不大好,不要又病倒了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有幾個女賓來了,圍著淑珍說話,就把她擁到休息室去了。淑珍坐談了一會,倒有許多人前來和她談話,鬧得她應接不暇。仲實覺得她大受包圍了,不如讓她先走,因之就走進來和她商量,請她馬上就祭。說時,便遞了一個簡單的行禮儀節單子給她。她一看,乃是奏樂,主祭人就位,上香,獻花,進茗,三鞠躬,靜立,讀祭文,退席。淑珍道:「我沒預備祭文啦。」

  仲實道:「這本是袁大舅預備下的,是他的口氣,現在因為表姐來祭,他就在這會裡臨時改了一改。祭文並不長,所以改也不費事。」

  淑珍道:「好吧,我都依你的話辦。」

  仲實聽了就出去請司儀的人預備。外縣沒有好的樂隊,一會兒,外面有兩架風琴奏著很悲哀的調子,就有兩個女賓引導淑珍上禮堂。這禮堂在一架素棚下面,沒有充足的陽光,在靈像前點了兩支綠蠟燈,和四壁的白挽聯藍挽帳一襯托,似乎這燈光也有淒慘之色。正中七八個大花圈,簇擁著那靈位。只是桌案上那銅爐裡,放出一叢檀煙沖到空中,將正面懸著一男一女的遺像,都映掩得有些隱隱約約,好像是在生前一般。對了這情形,哪有不傷感之理?所以走到禮堂,眼淚水已經點點滴滴地滾了下來,偏是兩架風琴的按手,儘量地將音調彈得十分悲哀,只管催動她的眼淚。直待司儀的人站在一邊喊了獻花上香之後,喊她就席聽讀祭文,兩個引導的人將她引到階下站立,風琴方才止住。

  這階簷邊正懸一幅白的橫額,大書特書:「各有千秋。」

  這時,會場裡幾百人將禮堂外圍了個大圈,一點聲音都沒有,都向禮堂正中看來。眼光齊集到那「各有千秋」橫額下的一個黑衣女子身上。那橫額被風吹著,在淑珍頭上微微有些飄蕩,似乎死者的英靈在那裡表示他們已經知道主祭人在此是如何的悲哀,猶如用手摸她的頭髮,在那裡安慰他呢。淑珍站在這裡,心裡默想著過去的事。伯堅若不是為了自己和淑芬兩個人鬥爭,也許不至於逼著他去奮鬥。尤其淑芬,本來無死之必要,完全為了自己言語太重,她內疚於心,怕永久受社會的指摘。世上的人對於死者都加以原諒的。

  這個時候,淑珍對了淑芬那遺像,看到那盛鬋豐頤的樣子,如今卻人木已久,今天就要下土葬埋了。美人黃土,結果如斯,多麼可痛!想到這裡,心裡一陣悽楚,兩眶眼淚水也不知由何而來,噴泉似地湧了出來,嗓子眼裡哽咽著,斷斷續續地不成聲音。這會場上的來賓,看了她這樣子,都聳著眉頭子瞧了淑珍發愣。除了站在靈前那個念祭文的人發出那悲哀的音調,此外是一些聲音沒有。

  淑珍低了頭在那裡,卻只是聽到臺階上面有一種悽楚的音調,這音調是些什麼話,卻一個字也不曾到耳朵裡去。站在那裡,漸漸地只感到腦袋昏沉,兩腳有些站立不定。先還勉強撐持著站在那裡,前後搖撼著有些抖顫,忽然之間,眼前一陣發黑,腳只一歪,整個的渾身向前一栽,人就撲倒在地上了。在她這一撲之間,全場人有個半數不約而同「啊喲」了一聲,早有數十個人蜂擁向前,將淑珍圍了起來。袁學海自覺那祭文不下於韓愈《祭十二郎文》,很是作的得意。當司儀人念祭文的時候,他卻口銜雪茄背了兩手站在人群外邊靜靜聽著。這時看到大家一陣紛亂,正驚慌著,也不知是個什麼人在許多人裡喊出來道:「老先生,快去看看吧,你的小姐不好了!」

  袁學海只說個「什麼」兩個字,就分開眾人向人堆裡擠將進去。只見淑珍面色如紙,低頭歪垂著在肩膀上,眼睛半閉著睜不開來。她坐在臺階下的石板上,歪屈了兩腳,身後卻有一個人伸手在她脅下半扶半抱著。袁學海蹲下身子,兩手扶了淑珍的肩膀,連連搖撼著叫道:「淑珍,淑珍你是怎麼了?你是怎麼了?」

  連連叫了幾聲,她才由喉嚨眼裡哼了一聲。仲實也擠上前跺腳道:「怎麼好!怎麼好!這又是一場禍事了。叫是叫不醒的,趕快把表妹送到縣立醫院去吧。」

  袁學海又連叫幾聲「怎麼好」,哽著嗓音要哭出來。仲實道:「這不是哭的事,我們趕緊想法子挽救她呀。」

  這樣一說,七手八腳地早有四五個人搬了一張竹床上前,將淑珍抬著放到床上,然後直著向前,抬出會場去。那「各有千秋」的橫額在風裡還不住地招展著,成了波浪形。好像說:「魂兮歸來,魂兮歸來」!那「各有千秋」橫額下有一副挽聯:

  心固堅磐石
  死有重泰山

  這樣稱讚伯堅,還則罷了。但是稱讚淑芬,就有點過分。可是,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。這是剛才抬出去的病人手筆,她是言之成理的,將來她百年之後,是否也有這樣一個人來稱讚她呢!不過,言者心之聲,看她這副挽聯,卻是大有寄託,她之將來,也就很可想預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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