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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憔悴愧重逢香桃骨瘦 從容艱一死絲柳情長(8)


  他口裡如此道著,自己也就走下床來,打算伸手去取桌上的茶壺。吳信乾笑著將身子一攔,用手按住茶壺,搖著腦袋像鐘擺一般道:「對不住,現在還沒有到喝茶的時候。」

  伯堅本是要取茶給淑芬喝,被他這一攔,真比古人所謂「嗟來食」還要難堪多少倍。一陣忿火燒起,恨不得踢吳信幹兩腳。然而看到淑芬一點聲息不發,只是微微睜著眼睛望了吳信幹,分明是十分地想一滴水下喉,只好忍住了氣,很從容地向吳信幹道:「我暫不要喝,為了她是一個弱者起見,請你發點惻隱之心,先讓她喝點。至於我的話總好說。」

  吳信幹一手依然按了茶壺,一手抬起來擰著鬍子尖角,站在地上的腳微懸起右腿來,搖曳個不定,偏了頭,做個沉思的樣子。許久許久,微笑道:「好吧,我們談點私人的交情,先送杯茶給她喝。」

  於是用杯子斟了大半杯涼茶,送到淑芬嘴邊。淑芬的身子雖不能動,已是挺了脖子伸了嘴,來就著杯子向口裡一吸。」

  一個人到了落難的時候,就是一杯茶有這樣的難得,伯堅看到淑芬的樣子,心裡就難過一陣。淑芬就著茶杯子沿把那杯茶喝了,原以為可以潤潤嗓子,不料茶水下喉嚨之後,不夠沾潤的,但是覺著煩渴,喝的水不能過癮,向吳信幹哼著道:「我還能喝一點嗎?」

  吳信幹看看她雖面容憔悴,然而她骨格之間自有一種風韻,看了之後也是老大不忍,便道:「既然給你喝了,又何分多少!等我來先給你解開繩子。」

  淑芬搖搖頭道:「我實在渴,還是你先給我喝吧。」

  吳信幹口裡答應著:「行。」

  已是忙著倒了一杯茶,遞到床上來。伯堅見他表示殷勤,心裡十二分不高興。然而淑芬緊等著要水喝,也不能從中攔著,只好坐在旁邊呆呆看著。淑芬一口氣喝了四杯涼茶,嗓子眼裡才有點潤濕,低聲道:「吳先生,請你和我解開這繩子吧。」

  她叫了一聲「吳先生」,說話的聲音又是那樣柔和,伯堅在旁邊耳聞目睹,心裡實在難受。那吳信幹得了女人的稱呼,自然骨軟胸酥,俯著身子就在床前來替她解開繩索。偏是綁她的繩索格外來得緊,解了很久很久的時候,方才把繩子解下來了。伯堅再也忍耐不住了,就搶了上前扶著她坐起來,吳信幹微微笑道:「你們現在已經恢復一半自由了,我們對於你的條件已經履行了,你們對於我們的條件究竟怎麼樣呢?」

  伯堅聽到他口裡說出「我們」兩個字,覺得這位漢奸先生已經忘記他是中國人了,這時還和他談什麼愛國不愛國,那簡直等於白說,便道:「我們並沒有和吳君提出條件,我們是亡國之民,也不配和人談什麼條件。事到於今,你要怎麼樣子辦,就是怎麼樣子去辦,你看好不好?」

  吳信幹聽到他提出什麼亡國之民的那種話,很是不愛聽,乃至他說到怎麼辦怎麼好,覺得自已所辦的事總算完全辦到了,又高興起來,便笑道:「只要你們肯答應我們的條件,我們就是一家人,什麼都可以想法子去辦。」

  伯堅道:「我們也不敢有什麼奢望,就是這桌上的一茶壺、兩筒子餅乾,賞給我們吃吧。」

  吳信幹昂頭想了一想,微笑道:「這又算什麼!我有一件東西,請你簽個字,你的話就照辦。」

  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張稿子來,兩手交到伯堅手裡。

  伯堅看時,乃是一張地方自治會的宣言,上面有九個本縣二三等紳士在文後寫了名字蓋了章。不必看文字內容,只看前面的題目和後面的名字,這就夠讓人發愁的,於是拿在手上發楞。吳信幹看出他的意思來了,便笑道:「這宣言是沒有什麼國際關係的,你可以仔細看看。」

  一句話提醒了他,他這才去看文字的內容。那宣言裡面大意說:「連年中國內爭不息,軍閥苛征暴斂,壓迫人民。本縣久在虐政之下,人民求死不得。現幸得鄰國義軍協助,脫離軍閥,得有更生之路,今特實行地方自治,與不良政府永斷關係……」

  伯堅眼裡看著心裡便想:「果然如此,算是向中國造反,向敵人投降了。這個字如何可以簽得?」

  吳信幹在一邊見他拿了稿紙,只管去看,便笑道:「你不必去推敲字句了,簽字的人也不止你一個人,字裡面若有什麼毛病,那些人不是傻子,豈肯簽字?現在你果簽了字,政府就交到你們手上。不過請一兩位外國人來做顧問,那有什麼關係?」

  淑芬在一邊看到伯堅為難的樣子,也不知這文字裡面有什麼利害關係,於是一伸手將稿子拿了過去,也很仔細地看了兩遍,因道:「這不過是幾句軍閥的話,倒沒有什麼關係。」

  吳信乾笑道:「還是袁女土明白。難道軍閥不該罵?政治還不該改良嗎?而且這種宣言也並不發表,不過是本縣紳士們,大家一種團結的表示。有了這篇宣言,大家就彼此可以相信是真要幹,沒有推諉的了。」

  伯堅插嘴道:「真的不發表?」

  吳信幹聽他這句話,已知他命意所在,便道:「這種宣言本來無發表之必要,不過簽字的人一張共守的合同而已。你想想看,從來簽合同的人,有把合同公佈著讓大家去看的嗎,」

  淑芬望看桌上的餅乾和茶,有一種饞涎欲滴的神氣,回轉臉來向伯堅道:「若是僅僅為了在這上面簽個字,我看沒有什麼問題。」

  吳信幹料著伯堅的心已經有些移動了,便正色道:「我以為曾先生叫我來一定是跟我們合作的,所以擔了一副千斤擔子把你兩人松了綁。若是這回事情你又要反復,以後你說話我就不能相信。他們再要用什麼手段對付你,那沒我的事,我就不管了。」

  淑芬道:「吳先生,你把這稿子放下,讓我們再考慮二三十分鐘行不行?」

  吳信幹想了想,點著頭說了「可以」兩個字,他可自己動手把茶和餅乾,一齊搬出房去,然後向伯堅道:「再限定三十分鐘,你考量得了結果,再叫我吧。」

  說著帶攏房門就走了。

  那張要他簽字的文稿,依然還放在桌上,他拿起了重新念了幾遍,向淑芬搖搖頭道:「這個字還是簽不得。脫離政府那還不要緊,這上面大書特書地說什麼鄰國義軍,這很可以表示認賊作父。將來讓人知道了,一定要說我這人無人格。」

  淑芬道:「那也不過就是『鄰國義軍』四個字。有點觸目,其實那有什麼關係?我們叫了『鄰國義軍』不見得他會增長什麼價值,不叫他『鄰國義軍』他未必肯把軍隊撤了回去。我們就和著人家叫一聲,自己找個法子脫身,有何不可?慢說將來沒有人知道,就是有人知道,我們說是人家強迫的,也不見得有什麼責任。只要我們這一顆心為著中國,表面上做個圈套騙騙人,為什麼也怕幹呢?你不知道現在就是滑頭世界嗎?」

  這一篇話雖是沒有什麼名言至理,可是事實擺在這裡,那是很對的,決不能因為寫上兩個字,可以逃生都不幹。因之對她的話雖沒有完全答應,可也沒有怎樣的拒絕,只是默然地在那裡坐著。淑芬在一張躺椅上斜靠著,頭幾乎要垂到肩膀上來,有氣無力地慢慢地道:「士各有志,我也不能相強。不過那樣受人家虐待,又渴又餓的死,我有些受不了。今天晚上,我……我找個法子自……盡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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