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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憔悴愧重逢香桃骨瘦 從容艱一死絲柳情長(7)


  說畢,他擰著那短鬍子尖角笑嘻嘻地走了。他去後,那房門也就隨之掩上。伯堅眼睜睜看著身邊一個淚人兒,又看見桌上一壺香茗,兩匣裝璜美麗的餅乾筒子,自己這時不但肚子有些餓,而且還口渴得厲害。看到桌上吃的、喝的,更是心裡難受。自己凝望了許久,就對淑芬道:「你看這姓吳的夠多麼陰毒,他不但把我們捆綁起來,而且知道我們餓了渴了,擺了吃的喝的在桌上,來饞引我們,讓我們格外難受。我覺得這比侮辱我們又要進一步了,這種壓迫我有些受不了,我先尋個出路吧。」

  說著這話,他將身子扭了兩扭。淑芬見他臉上通紅,眼光發赤,似乎沒有好意,連忙問道:「你要怎麼樣?你要怎麼樣?」

  伯堅道:「這種國家,這種歲月,做人本沒有什麼味,加上現在受外人的侮辱,我覺得可憐又可慘,倒不如一死乾淨。我要滾下床去,在牆上碰死了。」

  淑芬身子亂扭著道:「你千萬不能那樣,你碰死了丟下我來怎麼辦呢?我們現在雖然受著侮辱,還沒有走上絕路呀!你就不能忍耐著等了機會奮鬥嗎?」

  說著,臉上流下淚來。一個人尋死,本來就是一個念頭一轉。這個念頭,如沒有什麼打擊,繼續著擴充起來,自然是死。可是有什麼阻礙把這個念頭中斷了,那末以後再要死,就不容易。因為人類生活在宇宙間,爭權奪利,勾心鬥角,無非都為著求活。換言之,無論何種人,沒有頃刻忘了求活的念頭。所以尋死的意思,在人的思想裡,是幾千萬分和一二分之比。死念戰勝活念,乃是偶然的事情。把這個偶然放任過去了,自然那求活的念頭依然跟著發生。

  伯堅一時忿怒想著要死,現在看到淑芬哭起來,想起她關在這裡已經可憐,若是在她當面碰死,她必定害怕。而且落到外人手上去,無論將她怎樣處置,她也沒有抵抗的能力了。便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未嘗不知道丟下你,你是更可憐。可是我們若不死,那就惟有繼續著去受人家的侮辱。」

  淑芬道:「現在總還沒有到不能忍受的那一段地步,我們與其求死,總不如留著一條命和人家來奮鬥的好。萬一真沒有法子奮鬥了,要死我們就一同去死也不遲。若是你先死了,我眼睜睜地不救,也對不起你母親呀。」

  說著又流下淚來。伯堅看到,將身子一滾,滾著靠近了她,將臉在她懷裡連連擦了幾下,表示是撫慰她的意思,便道:「好罷,我依了你的話,留著身體慢慢來奮鬥。可是你也要忍耐一點,別暗地裡一個人著急。」

  淑芬道:「我的性子比你更緩,只要你不著急,我還有什麼忍耐不住的?」

  二人的手腳雖然都是被綁著的,可是面對著面。很親近的說話,也就各得著一種安慰。彼此靜靜地躺著,不覺慢慢沉入睡鄉。

  到了半夜裡,淑芬卻哼了起來,伯堅被她哼醒了,連忙問著為什麼?淑芬皺了眉道:「我渴得實在忍不住了,喉嚨要冒出青煙了。桌上有茶,你想法子弄點我喝喝吧。」

  說著又哼了起來。伯堅道:「你忍耐點,等到天亮再說吧。」

  淑芬道:「我早就渴著的,熬過了幾個鐘頭了。現在我實在熬不住了,你積點德救我一救吧。」

  她說到這句,聲音十分細緻的幾乎都要聽不出來了。伯堅看那樣子料著她是忍不住的了,便道:「你等著吧,我和你想法子。」

  於是手腳同掙扎了一陣,打算把捆綁手腳的繩索掙脫開來。不料這繩索互相糾纏著,竟是越掙扎越緊,怎麼也擺脫不下來。自己算是白用了一番氣力,看看淑芬臉上泛著憔悴的紅色,可以知道她是渴得更厲害了。伯堅道:「這繩捆得非常的結實,我簡直沒有法子可以掙脫。怎麼辦呢?」

  淑芬不說話了,只哼了一聲,閉上了眼睛,索性不理會這件事了。伯堅看她不理會,以為她忍耐住了,也就不作聲。可是不多大一會兒,她又是有一聲沒一聲地呻吟起來。伯堅道:「你既然是嗓子發幹,你就不必哼了。你想呀,越哼不會嗓子越幹嗎?」

  淑芬聽說,睜開眼睛下死勁地看了他一眼,依然又閉上了。在她這種表示之下,她雖然不說什麼,也可以知道她是忿恨極了。自己不能替他想法,自己實在是愛莫能助,她怨恨只好讓她去怨恨,在自己只有默爾受之。又過幾小時,她更忍不住了,垂著淚道:「哥哥,你救救我吧,嗐,我要死了,我渴得要死了。」

  伯堅迷糊著,正夢了在用大杯子渴汽水,痛快極了。被淑芬叫醒,看看窗子外已經天色大亮。桌子上的油燈油幹自滅了,那一壺茶和兩筒餅乾,依然放在那裡。自昨日下午起,不吃不喝,而且又受了種種虐待,自己又何嘗不饑不渴?只是知道這是吳信幹的一種手段,若和他要吃要喝,就要在他面前無條件地屈服,所以始終是隱忍著。

  誰知道越是想到渴的這一件事上去,越覺喉嚨乾燥得厲害。剛才這一場喝汽水的夢,更是要了人的命。夢裡喝得很痛快,醒過來之後,這口渴更加上了一倍。自己雖不是五臟生煙,然而這喉嚨裡也覺硬幫幫的,十分難受。由此向下推,淑芬如何抵制不住,也可想而知了,便道:「天亮了就好了,我料著不多一會兒他就會來的。等他們來了,我和他們講講理,喝點水的事,總可以辦到。」

  淑芬微微地搖擺著頭道:「我真忍受不住了。」

  有氣無力地說了這樣一句,她又閉上了眼。伯堅再看她的臉色,那一層紅暈退下去了,現在卻是滿臉焦黃的,那個眼睛框子陷下去很深,顴骨高撐起來,覺得這個人是更憔悴了。叫了她幾聲,她也不答應,只是睡她的覺。二人這樣熬著,約摸有半小時之久,她啞著喉嚨叫起來道:「快救救我吧,我要死了,我情願他們槍斃我,也不願這樣活受罪!不能救我,就殺了我吧。」

  她那種啞嗓子說話,聽不出什麼字,只有一種沙沙之音罷了。伯堅看了老大不忍,低聲道:「你不必急,快了,快了,他們快來了。」

  可是他雖如此安慰著她,無如吳信幹這般人始終也不見來。看看淑芬又昏睡了,伯堅想到吳信幹臨去曾說一句話,如叫了他的名字,他認為有商量的餘地,就可以前來。無論自己的意思如何,先叫一叫他的名字再說,他果然來了,那時再和他辦交涉也是不遲。於是提開嗓子向著門外邊連連叫了幾聲:「吳信幹先生!」

  這「先生」兩個字,自已本來是不願意叫出口的,無如和他雖不是朋友,卻也不是上司與僚屬,怎麼好提名道姓的不加一些字稱呼?所以那吳信幹三個字叫出口來以後,不知不覺地就加上了這「先生」兩字。真個這種信號卻是非常的靈。他只叫了兩三聲,便停止了。

  不多大一會子的工夫,房門口轟隆一聲響,兩扇門開了,兩個兵士引著吳信幹走了進來。他一進門就問道:「曾先生你叫了我嗎?」

  伯堅雖是不願和他說話,心裡連罵他幾聲漢奸,可是教他否認叫了吳信幹來,已是沒有那種勇氣,只得哼著一聲,向他點了點頭。吳信幹立刻將手向兩個兵土一揮,讓他二人走出去,然後將門虛掩著,走到床前面來,低聲道:「曾先生你現在願意和我們合作了嗎?」

  伯堅道:「你們用這種手腕對待我們,未免太毒一點,你看這位袁女士苦到這種樣子,她又有什麼罪過呢?你可不可以先給點水她喝喝?至於我們的事情,可以從長計議。」

  吳信於笑道:「曾先生,你還是不十分瞭解。你要知道,這種待遇在我們這裡是當然的待遇。你若肯和我們合作,我們自然另眼相看。並不是我們對於這位女士要居心和她為難,不過像待別人一樣待她。只要曾先生算是我們自己人,為了曾先生的原故,我們可以特別優待。」

  他在這裡說話,淑芬躺在床上衰弱得只剩一口氣,於是她一雙眼睛就不住地在兩個人身上睃來睃去,口裡雖不曾說出什麼來,那正是向他二人有求援的表示。伯堅本待否認合作這句話,看吳信幹這個人是很狡猾的,沒有一點讓步的表示,他決不能給吃喝東西的,便道:「我口裡已經十得起火,嗓子都要裂開了,你不先給點水我喝,我怎能夠說話。」

  他說這話時,故意說得有氣無力的,而且將頭連擺上了幾擺。吳信幹看了他那樣子,走近前來向他臉上望了道:「曾先生,你相信我的話了嗎?」

  伯堅沒有法子,只好向他點點頭。他倒成了演義小說上的元帥,上前行了個「親解其縛」的禮。伯堅急於要恢復原狀,趕快將手回到前面來。不料那兩隻手在背後縛得久了,猛然回縮過來卻是疼酸異常。沒有法子,將兩隻手依然回到背後去,比較上還受用點。兩隻腳因為是順著綁住的,所以松解開來之後,只是繩子綁著的地方有些麻痛,倒是可以移動。於是兩腳伸下床來,在床沿上坐著,望了吳信幹道:「你不必急於解繩子,先給點水袁女士喝,再遲一會兒她怕要沒有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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