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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憔悴愧重逢香桃骨瘦 從容艱一死絲柳情長(5)


  淑珍的短髮散亂著又被風一吹,已是吹了滿臉,再加上那滿臉的淚痕,直把那瘦削的面孔哭得淒慘可憐。所有在院子裡的難民,看到這種樣子,很是傷心,真有幾個人跟著哭了起來的。旁人既哭,自已有關係的人當然是哭得更厲害,所以院裡院外,立刻變成一片哭聲。這種哭聲,在旁人聽了當然是心裡很難受的,可是那四個X兵聽了不但不替人悲慘,而且兇狠狠地對著伯堅,操著華語連連說著幾聲「走」。X兵說出這個「走」字的時候,他們腳上的皮鞋跟著在地上跳了一陣,那樣子簡直有非走不可的意思。但是一個人到了這種時候,情感興奮起來,就是武力壓迫也干涉不了的。

  伯堅索性掉轉身來,做個要向裡走的樣子;淑芬也將身子一轉,望了許多人張嘴大哭,夾著伯堅的兩個X本兵,拖了他的手就向前走,因為勢子來得太猛,伯堅站立不住,身子向下一倒。那日兵以為伯堅想賴在地上不走,不問他受得了受不了,兩個人各拖著他一隻手猶如拉車,一把把他就地倒拖著出去。伯堅的脊樑在地上擦著,發出瑟瑟的響聲來。那兩個拖淑芬的X兵更不說話,扯轉她的手臂就向大門外扯了去。曾太太看到X兵對兒子這樣殘忍,不要命地由裡面跌跌倒倒搶了出來,高高舉著兩隻手道:「你們不要這樣沒有良心!他是一個人,不是鐵打的東西!你們怎麼就是這樣在地拖了走呢!」

  說著話腳步不穩,人向壁上一碰,更向後一仰倒坐下來。袁學海在後面看到,搶上前伸著兩手將曾太太挽著道:「老姐姐,你怎麼了?」

  這些人看到老太太摔下來,大家少不得一陣亂,在這紛亂之間,伯堅已是被X兵就地拖出了大門外。有幾座神殿門限是很高的,X兵也不管被拖的人身體怎麼樣,只是極力地向門限外面拖了去。伯堅頭上碰了幾個大包,而且他心裡是又急又氣,一刻兒工夫人都幾乎昏迷過去了。四個X兵把這男女二人架出了大門,這才把他們挽住,學了中國話大聲說一個「走」字。伯堅想要和X兵抵抗幾句時,只見淑芬眼淚縱橫滿臉,真是雨打梨花那樣的憔悴,十二分的不忍。兵為難自己倒沒有什麼關係,若為難淑芬,她是個驚弓之小鳥,如何受得了那種虐待?只好忍住了氣,很從容地向X兵道:「你們不必逞兇,我們跟著你走就是了。淑芬,我們走罷。事到於今,我們還有什麼話說?且跟了他們走一步算一步。我呢,自有辦法!你也犯不上犧牲。」

  他口裡說著,腳步已經開始向前走。淑芬將手挽了自己一隻袖頭去揉眼睛,嗚嗚咽咽地也只好緊跟著他走。

  他們經過大街,街上的人不但不敢停住腳來看。而且各各低了頭,遠遠地就避到一邊走了過去。伯堅心想:「中國人這樣的肯屈服,國家如何不亡!」

  不由著昂了頭長歎一口氣。他這樣一歎氣,過路的人被他刺激著,少不得有一兩個稍微停腳看看的。這X兵果然是不客氣,倒拉著槍向人家大腿上就亂掃,行路的人怪叫著不分高低提腳便跑。近處的人一跑,遠處行路的人以為是X兵要開槍,也是不要命似地各向兩頭跑。頃刻之間眼睛所看到的一截街上,全是人跑。有幾個跑得失了腳的,滑在地上,他們比那種田徑賽還有勁,將身一蹦,跳了起來,立刻跟著就跑。這燒毀了的街市,本來還有零零落落的三五家店鋪開了門做生意,因為街上人亂跑,嚇得唏哩嘩啦一片鋪門板響,搶著上起店門來。

  伯堅歎了一口氣,把全市的秩序卻鬧得如此混亂,不但不可憐這些市民,覺得他們這樣的怯懦,更是讓外人瞧不起。人家料定了我們是沒有勇氣的國民,更可以放手胡來了。這樣看來,這種舉動,實在卑鄙可恥,怎樣教人不生氣!不過自己也是個被捕的囚犯,要強項當由自己先強項起,專責別人無用。自己何不打倒這四個X兵把淑芬救著走呢?如此想起來,脊樑上一陣發熱,直熱到臉上來,因為如此,心裡便一陣一陣地跟著慚愧,低了頭走,不敢四處望人。

  X兵將他們押到原來的地方財政局,恰是在大門外遇到了龜穀。他將頭一伸深深地鞠著躬,笑道:「回家去都看到了,老太太他們都好?」

  伯堅看到了龜穀,心中便有氣,心想:「你吩咐X兵護送我,把我卻就地倒拖出來,這是什麼待遇?」

  心裡存了那個疑問,眼睛就注視著龜穀發呆。龜穀好像不知道他在生氣,嘿嘿地笑著,又向淑芬一鞠躬。掉過臉來和X兵說了一陣X語,看他的臉色卻也很和緩,似乎是打個什麼招呼。說畢,於是有兩個X兵退去,兩個X兵一人碰著伯堅的手臂一下,一人碰著淑芬的手臂一下,指示他們向裡走。到了一個院落裡,就送進一間正房來。房裡陳設的床帳桌椅都很精緻,臨窗一張寫字臺上,還有兩盆鮮花和全幅文具,似乎比以前更優待了。X兵將人送進房來,他們一腳也不踏入就在門口站住,替他們將門向外反帶上了。淑芬早是不哭了,現在站在屋子中間四方探望,也是呆了,低聲向伯堅問道:「他們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伯堅進屋子來始終是板著臉的,這時兩肩一抬,兩手向外揚著,淡淡地一笑道:「誰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!」

  說著,見有一把靠背籐椅子,先向下躺著,兩腳伸得直直的,表示很是舒眼的神氣。將手向對過軟椅指著,對淑芬道:「你坐下罷,鎮靜點。大不了是一死,要死也死在一處!」

  說畢微微笑著哼起《正氣歌》來,他哼到得意之處,左腿架到右腿上,只管不住地搖撼著。淑芬先歎了一口氣,然後也只好手扶了那椅子坐下,兩手互抱著,低了頭不作聲。伯堅將《正氣歌》由頭至尾哼完,看到淑芬粉頸低垂並不說話,便坐起來向她道:「你不要害怕,他們就是不講理,也不會加害女人的。這回把你關在我一處,完全是為了我的原故。老實說,他們把我關起來,我是看破了,無非是要我做漢奸。他們的手段呢,也是四個字可以包括,無非是勢迫利誘,哼……」

  淑芬向他搖搖手,睒睒眼睛,還將嘴向門外一努。伯堅笑道:「我已經說了,至多也不過是一死,還怕什麼呢!這樣子說還不算,將來我還要大聲叫嚷起來呢。」

  淑芬不敢說他什麼,又不願意他做出這個樣子來,只是皺了眉毛。伯堅笑道:「你放心,好在我是有把握的!」

  淑芬道:「你怎麼還笑得起來!你不想想我一家人,你一家人,現在落得了哪一種地步嗎?」

  這句話算是把伯堅的心事勾引起來,立刻沉鬱著臉色昂頭望了窗子外的天色不語。

  淑芬默然了許久,帶一點笑容道:「我問你一句話,你要實說。回去的時候,我妹妹去燒開水,你也跟著去了,你對她說了什麼?」

  伯堅聽了這話,心中立刻有個感想,覺得女子這種醋心,無論到了什麼環境之下是不會撇開的。伯堅皺了眉道:「請想,在那種時候我能對她說些什麼嗎?」

  淑芬坐在椅子上,突然將身子一扭,板了臉哼了一聲。伯堅道:「真的,我不撒謊。你想我和她在佛殿後見面,不過是兩三分鐘的時間。兩三分鐘的時間,請問能說幾句話呢?」

  淑芬道:「你越是這樣說,越見得你對我不忠實。我並不像別個女子,吃那不相干的飛醋。你以前本和她很好,現在又在患難之中,就是一個平常朋友,也該慰問兩句,何況……唉,我也不說了。」

  淑芬說到這裡,兩手伏在椅子背上,頭枕了手臂,真不說了。伯堅正在忿激的時候,原沒有心談兒女愛情,只是看到她這種情形,完全置之不理,未免顯著狠心。待起身去敷衍她,對於此事向來是不大在行。因之站起身來有上前的樣子,轉身又坐了下去。淑芬靜默了許久,繼續著落下幾點眼淚,肩膀也顛簸著不停。伯堅只得慢慢地走到她身邊,用手觸著她的衣服低聲問道:「淑芬你這是怎麼了?我們現在所處的是什麼環境?還能讓我們自己互相鬧脾氣嗎?」

  淑芬依然低著頭道:「因為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頭,你對我不忠實,我才生氣呢!」

  伯堅道:「淑芬,你說我對於淑珍的事,沒有和你說實話嗎?那真是冤枉!我不是對你說了嗎,我們見面只有兩分鐘的時間,我怎能對她說什麼呢?」

  口裡如此說著,他的手就伸到她的頭髮上來,慢慢向後撫摸著,他自己也是半彎著腰,猶如大人哄騙小孩子一般。她雖不曾抬起頭來看著,然而伯堅倒是笑嘻嘻地望了她。她似乎也知道伯堅在這裡是很柔和地對付她,也很沉默著許久許久,才道:「我也知道那一會子工夫,你不能和她說什麼話。可是你到那大佛殿后去找她的時候,你能說是一點用意都沒有的嗎?要是那樣,你又何必去?」

  伯堅道:「唉,你們是姊妹,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?你看她瘦到那種樣子,好像滿身都是病,你望著她也覺得怪可憐的。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,也不過慰問慰問她罷了。」

  說著話時,索性將身子蹲得低一點,一隻手扶了她的肩膀,一隻手撫摩著她的頭髮,口裡更是用極低又極柔和的聲音對她道:「這回算我錯了,請你饒恕我。我的事情已經做錯了,我悔也悔不得來。」

  到了這時,她才抬起頭來,向伯堅板著臉道:「這是你自己說的,我算冤枉了你嗎?」

  淑芬微瞪著眼睛,又鼓了腮幫子。伯堅明知她這種怒氣是一種嬌怒,用不得和她解釋。可是女子的嬌怒,她正是為了要得到男子的安慰而發。假使男子在這時不去安慰她,她試驗男子待她感情如何,就得了一個標準:以為男子心腸太硬,由假怒要變成真怒,由真怒還要變成真恨,結果由愛人變成仇人,也是意想中事呀。伯堅對於這層,多少有些領悟。因之放出笑嘻嘻的樣子向她連作幾個揖,一半是當真,一半又是開玩笑。然後俯著身子向她道:「淑芬,就算是我錯了,在這個時候,你還有什麼寬恕不過的?我們就是被拘留,也關在一個屋子裡,這總算是患難……」

  在底下這個雙疊名詞,倒真是不好說。「夫妻」吧,現在似乎還不到那種程度;「朋友」吧,這句話說出來,更會招她的怒。因之把那患難兩個字,連說了幾多遍,就這樣含含糊糊地止住了。淑芬瞪了他一眼道:「事到於今,虧你還笑得出來!」

  伯堅心裡可就想著:「我何嘗要笑?但是我不笑,你的怒容又不肯改,教我也沒有法子呀。」

  臉上可就朝著她笑道:「笑原是笑不出來,可是就一死勁兒地哭著,也不見得人家會把我放了出去。」

  伯堅說話時,攜了她的手,只管在她面前站著。男女之間一相愛時,肉體上無論哪一處相觸著,都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樂趣。淑芬對於伯堅的行為雖是有些不滿意,可是經彼此一握手之後,好像默默之間已經解釋了許多的誤會。伯堅不笑,她倒望著他微微一笑。看她嘴角一動之時,她似乎有一句什麼話要說出來一樣,伯堅也正是想她開口,見她有說話的樣子,很是歡喜正向她望著,等她說出來,那房門卻撲撲地連響了幾下。

  伯堅趕忙放了手,待要去開門,然而那門是向外反扣的,正用不著他去開已經自開了,只見龜穀在門口就深深地一鞠躬。當他鞠躬的時候,頭垂下來就著手,手就把帽子拿到手上,連接著行那脫帽禮,然後才走進屋子裡來。伯堅到了此時,實在有些厭惡龜穀了。不過這是他的勢力圈,還仰仗著人家救濟呢,如何敢得罪他?連忙站起來相迎道:「先生,遇事多蒙你關照,我很感激。但是我到現在究竟不明白,你們對我什麼用意,可不可以告訴我呢?」

  龜穀伸手抓了抓他的短楂頭髮,現出為難的樣子來。然後點點頭笑道:「我也不便和你說,我介紹我的書記吳信幹先生慢慢地和你談吧。」

  龜穀說著,他伸長了細脖子向窗子外喊著,於是有個人答應一聲,推門而入。那人穿了白嗶嘰褲子,藍色法蘭絨褂子,露出裡面一點皺紋沒有的芽黃色綢襯衫,雪白的瓜子臉上養了一撮又黑又密的小鬍子,看那人簡直是個極漂亮的時髦漢子。他進來之後,先向龜谷深深地鞠了一個躬,然後問道:「是,是,有什麼事吩咐嗎?」

  龜谷望了伯堅道:「就是我先說的話,你和曾先生談談吧。這位曾先生的……」

  伯堅見他的眼睛看到淑芬身上,連忙搶著答道:「這是我親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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