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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憔悴愧重逢香桃骨瘦 從容艱一死絲柳情長(4)


  只說了這句話,曾太太就問起她來,淑珍便拉著她過來介紹了一番。這個時候伯堅去看淑珍,那圓圓的臉兒現時已變成尖尖的瓜子臉,兩腮上那兩顆胭脂暈也沒有了,只是紙一般的白。她身體原是富有健康美的,現在腰細得只剩一把,只看那手腕背面的螺螄骨,已是頂起來很高,這可以知道她瘦得什麼程度了。所幸她兩隻眼睛還是一泓秋水,看人灼灼有神。便向她道:「表妹大概是受了苦,真憔悴得可憐了!」

  淑珍想對他微笑一笑,然而並不曾笑出來,倒反歎了一口氣。在伯堅將「表妹」這兩個字喊出口來的時候,淑芬在旁邊聽到,早是向他瞪了一眼。袁學海和他一妻一妾也都住在這破屋裡現在看到侄女來了,自然很歡喜地一擁上前,將淑芬包圍前來,談別後的事情。

  這破屋子裡,也沒有桌椅,只是在地上堆些稻草隔了潮濕,就在草上加一層草席。此外有幾疊青磚,比地高些,勉強可以當椅凳坐。淑芬淑珍挽坐在青磚上,先談起來。淑珍卻不住地問她:「在西平受了驚沒有?吃了苦沒有?」

  看見她的頭髮散亂到兩隻耳朵前,還伸手將她的散發慢慢扶到耳後去。伯堅心想:「她二人有這樣子親愛,有什麼總好商量。自己和淑芬那番經過,今天就是說了出來,也沒有什麼關係。淑珍這個人性格非常的好,總可以諒解的。」

  伯堅心裡如此想著時,偷眼去看淑珍,只見她那瘦怯怯的神氣,頭總是有些低著抬不起來的樣子,似乎眉目之間含了一種隱憂。本來想去安慰她兩句,一來舉家都在逃難的時候,單獨地對她一個人加以安慰,恐怕人家說話;二來有淑芬在當面,也不知是何緣故自己就像受了一種拘束。對於淑珍若有什麼表示,似乎就對她不住。因此伯堅只有靠了母親坐著,談些別後的事。據曾太太說,X兵沒進城的時候關了幾天城門,半空裡十幾架飛機丟炸彈,發了火。大家顧性命去了,沒有人來救,所以城裡燒得這樣子。城破了以後,年輕的學生不敢出頭,都偷偷地走了。你兄弟仲實性子是最暴烈的,袁大舅再三地勸他走,他也說在城裡做難民不是青年當做的事,他什麼東西沒帶,就這樣走了。

  曾太太說著垂下淚來。伯堅看到家裡人這種狼狽的樣子,而且連立腳的地方都沒有,只寄居在這種破屋裡,這與叫化子無異了。看到母親垂淚,一陣心酸也流下淚來。淑珍老早就想和他說話,只是沒有機會,這時就走近來低聲和他道:「表哥,你平安回來了,這就是一件很快活的事了。姑媽心裡難受,你該勸勸才對呀。」

  伯堅道:「一個人家鬧到這步田地,要想心放寬些也是不能夠。」

  淑珍想了想,忽然露著她的白牙一笑道:「你是嫌我父親有些書呆子氣的,他老人家倒有一件長處,遇著大事步調是不亂的。你和他淡談,他一定可以貢獻你一點意見。」

  那袁學海看到四個日兵跟押著人前來,逆料著情形重大,可是又不敢隨便地問他。現在見那四個日兵靠了院子門遠遠站定,似乎沒有什麼絕對干涉的樣子,就慢慢地踱了過來向他道:「我們到那邊坐著談談去。淑珍,你去燒些水來喝。」

  淑珍答應著,在短牆腳下提了一把洋鐵壺走開,轉向大殿後面去。伯堅和袁學海談著話,心裡可就惦記著怎樣和淑珍說兩句話才好。於是故意抬著頭四周望望道:「這樣的大廟,成了叫化子窩了。我去看看,還有什麼熟人沒有?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也開著緩步向大殿后走來。只見殿后牆邊有一截短廊,就地靠牆支了三塊磚當著地灶,旁邊堆了許多木片乾草,淑珍用手抓著向磚空裡塞進去燒,壺就放在磚上。青煙在壺四周亂噴,淑珍彎了腰只是看了煙底下的火焰出神。伯堅很遠就低低叫了一聲:「表妹。」

  她回過頭來猛然看到,身子向上沖起來似乎有吃驚的樣子,可是立刻她就定了神向他微笑了。伯堅走近前來,也微笑道:「表妹,你瘦了許多了。」

  淑珍道:「瘦了總算僥倖的,總逃出命來了。你也不像先前那樣健康似的。」

  伯堅道:「我真不料你憔悴到這種樣子,這些時你害了病嗎?」

  淑珍搖搖頭道:「我沒病,咳,也算是病了罷。」

  伯堅聽她說話,又向她看時,見她那兩片瘦削的腮上已經有些紅暈。這種紅暈很大很大,直紅到耳朵邊去,這是剛才燒水烤的,並用她那披到耳鬢邊的散發配襯起來,真有些可憐的丰韻。淑珍見他老是望著,眼光向他瞟著微笑道:「你到那邊去坐吧,水開了我就也會過去的。」

  伯堅道:「我和你有幾句話說。不過我心裡很亂,一刻兒怕說不清楚。我有了機會再寫信告訴你,我希望你對我加以諒解。」

  淑珍道:「大家都鬧到這樣九死一生的地步了,還有誰對誰不能諒解的?」

  伯堅站著默然了一會,依然將話說不出來。

  忽然身後有人「嘿」了一聲,回頭看時,卻是押解自己的兩個X兵。他們將手招著,口裡只管亂嚷。伯堅在勢不能不理他們,只好走到他面前去,仰著臉對他們做個問話的樣子。他們將手向來路揮著,口裡還只管亂顥。伯堅知道這是叫著走的意思,自己想著:「很不容易地出來一趟,偏是出來不多久就要回去,腦筋裡所留的慘酷印象更深。這不但得不著一點安慰,反是惹著許多苦惱回去了。」

  望了那兵現出很懊喪的樣子來。伯堅又怕臉上有什麼氣憤的樣子,更招兵不快,所以又對了X兵勉強笑著點了點頭X那兵看他如此,也明白了他的意思,將手向他連連揮了兩下,表示著還是要他走的樣子。伯堅現在是個囚犯,如何敢和他們抵抗?既然他們連連揮了幾次手,絕對是沒有猶豫可能的了,便也向他點點頭,表示可以走的意思。X兵因他並不留戀,也不再指揮他,只是緊緊在後跟著。伯堅走回破屋來,只是自己母親和舅父舅母全紅了眼圈流著淚。李發站在旁邊,掉過身子去抬起手來只管揩著眼睛。伯堅向曾太太一鞠躬道:「媽,我身體不能自由,他們催著我走,我不能不走了。若是有機會,我回來再看望大家。假如我不回來,出了什麼變故,那也是說不定的事。你老人家也不必傷心,只當我出外沒有回來就是了。」

  說到這裡,自己嗓子一哽,也就不免有兩粒淚珠由眼眶子滾將出來。在這個時候,一陣嗚咽的聲音突然而起,回頭看時,只見淑芬手上握了手絹,掩住兩眼,彎著腰只是哭起來,口水和鼻涕,流下來多長。原來她在X兵看管之下,已經被壓迫得欲哭無淚,現在到此地來和家裡人相見了,就是幾句話也不能暢快一談,心裡一陣酸楚,再也抑按不住自己那番哭聲。伯堅看了她那樣子,忘了自己的痛苦,倒替她難受,看看她,又看看兵,只得在牆上剝了一塊石灰片在牆磚上寫了一行字道:「她是個女子,不會有什麼政治關係的,可以不帶她去嗎?」

  寫完了,對X兵向牆上指指,X兵微笑著,搖搖頭,表示不可以。伯堅氣起來了,挺著胸向淑芬道:「走罷,至多不過是一死,你怕些什麼!」

  淑芬到了此時,知道不走是不行的,對了伯父伯母一鞠躬道:「我……我走了。」

  淑珍由後面搶了上前來,握著淑芬的手道:「姐姐……」

  可是也只就說了這兩個字,哽咽不能成聲,可憐那瘦小的手,握著淑芬的手背抖顫個不了。伯堅若不是站在許多人當面,一定也要走上前握著淑珍的手叫兩聲「妹妹」,只是這種行動,自己決沒有那種勇氣去表現出來。所以兩隻眼睛望了淑珍發呆,看她那樣瘦怯的身材加上悲不自勝的樣子,益發是覺得可憐。淑珍她雖是握住淑芬的手在哭,又未嘗不注視到伯堅身上來。見伯堅站在那裡發呆,心裡更是痛苦。那淚珠如垂繩一般地向下滾著。

  她正自傷心,就只管對人看著,臉上的淚珠是如何流著,並不管它。她姊妹倆既是哭得沒有完結,其他的人也就收不住眼淚,一齊跟著哭起來只因為有四個X兵跟在一處,大家不敢放出聲音來哭。所以各人手裡,雖是拿著手絹,不去揉擦著眼睛,卻去捂住了嘴。大家沒有什麼話說,也沒有什麼舉動,只是互相呆望,各各垂著眼淚。那四個X兵原來是好意要他二人走,現時看到這種樣子,卻有些不耐煩起來了。並不說什麼話,兩個人夾著伯堅,兩個人夾著淑芬,半拖半推就向外走。伯堅回過頭來看時,只見淑珍一頭短髮散亂,兩支瘦手高高地舉起,口裡喊道:「慢走,慢走!我們還有話說呢!」

  這也不知道她是叫哪個慢走,不過她那種惶急悲慘的樣子,是對要走的人有性命相連的關係,是看得出來的,伯堅也不管她這種表示是對誰而發,死命地立住了腳,向後方看過來,對淑珍舉了手搖撼著道:「你不要性急,我們總要想法子回來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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