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城風雨 | 上頁 下頁
第五回 喋血城壕骷髏易名將 停驂門巷瓜蔓認英雌(4)


  衛尚志還不曾答話。正有幾個女學生裝束的人也由這裡經過,其中有一個便插嘴道:「這兩位老總是到縣衙門去的吧?你們錯了,在前面第一道橫街就該向左轉了,現在已經走過來了好幾條街,要到縣衙門你還得轉回去呢。」

  伯堅看那個說話的女子約莫有二十歲左右,短短的黑裙子,窄小而短袖的白褂子,露著溜圓堅實的大腿和手臂。她頭上戴了一頂荷葉蓋白帽子,露出一綹螺旋形的黑髮在耳朵邊,雖然不及仔細看她的面孔,然而白中帶紅的兩圓腮,看去是很豐秀的。這種女子最富於現代美,而且她那樣落落大方,是個可欽仰的人兒。伯堅正這樣想,但是她已很快地走上了前面去,只見她的後影而已。衛尚志笑道:「這女學生很不錯,她不怕丘八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這大概因為我們是丘九出身,和她還有些淵源,所以她不怕。」

  衛尚志道:「怎麼談上了淵源兩個字?那也未免把淵源兩個字看得太空泛了。」

  說著話,二人帶轉馬頭走,依了那女學生的指示,果然很容易地到了縣衙門裡。」

  一到大門口下馬,就有一種新鮮的東西射入眼簾,到裡面看時就在大堂外面階沿上一列擺了十個支腳木頭架子,兩個木頭架子上插著兩把紅綢傘,其餘八個架子插著紅黃藍白的八面旗子,傘上旗下,都有些救國、救民的恭維字樣。那大堂屋簷下橫懸著一幅紅綢幔子,上面大書特書四個黑絨栽的字,乃是:「中原名將」。上款是恭頌夏師長印雲峰德政,下款西平合邑萬民敬獻。伯堅笑道:「這西平縣的百姓倒有個玩意兒,還把前清恭頌大老爺的那一套拿了出來。」

  衛尚志笑道:「這一下子,他們……」

  低著聲道:「正是投其所好了。我們師長好的是個虛名,只要你說他是個將才,在物質上減色一點,倒也罷了。」

  正說著,只見一隊長衫馬褂的人由大堂後走了出來,夏雲峰穿了中將服在後面緊緊地跟著送出,這個樣子看來,就是送萬民旗、萬民傘的老百姓代表了。只見夏師長滿臉春風地送到大堂階沿下,然後才回轉身來。他一眼看到衛曾二人,就和他們一點頭,二人走了過去,夏雲峰先笑道:「怎麼樣?城外那氣味不太好受吧?」

  二人怎敢照直答應,只低著聲音答應了一聲「是」。夏雲峰道:「衛參謀還罷了,曾秘書大概還是初見這情形,這苦算吃得不小了。我接到了大帥的電報,很是嘉獎。一兩天之內,我們或者還有別的地方去。曾秘書,我給你一天假,好好地休息,以後又要忙了。」

  伯堅答應著,走回自己的屋子去,先叫隨從兵送了茶水來,擦了一個澡,端了一杯茶坐著喝。那秘書舒偉成卻笑著進來,點點頭道:「你倒舒服,今天可把我累死了。師長一高興今天打出去了許多電報,另外還有一個呈大帥的密電,說的是以後作戰和籌款的計劃。那一通電報,文縐縐的做得像前後出師表一樣。」

  伯堅道:「我們師長不是中原名將嗎?一個名將出來的文章,自然與平常不同。」

  偉成道:「這個我都不談了,累就累一天吧。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商量,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?而且這件事是完全與你有利的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這就不必商量了,算我同意了。你想,完全與我有利的事,我有個不願幹的嗎?」

  偉成笑道:「雖然完全與你有利,我也想從中分潤一點,所以有個商量二字。要不然,我何必來和你說呢?我問你,你想不想做縣太爺?」

  伯堅道:「做縣太爺?」

  說著放了茶碗,站起來望著舒偉成,對這個問題很覺不解似的。偉成笑道:「突然之間,要找一個平民來做縣太爺,這是很奇怪的事情,若是論到在軍營裡面,隨便來找個人來做縣知事,那就平常而又平常。你是師長的秘書,要你當西平縣知事,那有什麼不可以呢?」

  伯堅道:「你不要說笑話了,我和師長淵源很淺,就算他特別栽培,也不能因隨軍幾天馬上就放我當個縣知事。」

  舒偉成笑道:「這自然有個道理在內。因為我們師長總是向名譽上做工夫,他不願把外省人來做本地知事,只有在本地方找個親信人出來擔任。若以西平縣而論,你是鄰縣的人,師長屬下既沒有西平人,自然是你的資格最好。現在所欠缺的就是你和師長的關係還不深,所以師長還遲疑著,不知道你是否勝任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一個大學不曾畢業的青年,什麼叫法律政治……」

  偉成連連搖手道:「不不不,不在乎此。我說的是否可以勝任,是不是能籌軍餉,是不是能宣傳師長的德政,只要這兩樣辦妥,其餘的事情師長是在所不問的。」

  伯堅道:「那我還是不幹吧!教我頌揚師長的德政自問還可以對付。要叫我像在茶香鎮上那樣勒捐,我不但不能,而且也不忍。」

  偉成道:「據老于做知縣的人說,除非那一縣是不毛之地,榨不出油來,若是僅僅受些小兵災的地方,軍隊索餉索得越厲害,縣太爺越是發財。譬如軍隊要五萬款子,你就找著全縣的紳士要六萬,反正一切罪惡你都可以推到軍人身上去,自己並不負什麼責任的。你既變了臉和紳士籌款,少要一萬八千他不會感激你,多要一萬八千和不多要是一樣挨駡,又何必不多要呢?人沒有不怕死的,那些紳士不給錢,你就說武人要動手,他自然會把錢交出來的,更無所謂能不能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你雖說得很有道理,良心上未免說不過去。」

  偉成將手點著他「唉」了一聲道:「書呆子,書呆子!這個年代談什麼良心?況是你不幹,並不見得有西天如來佛下降,依然是讓別人幹。我們知道良心兩個字,多少還做點好事,若換別人恐怕良心兩個字都不知道呢!你幹罷,我幫你的忙。你只把這縣裡徵收總局交給我的兄弟去辦,我就很感激了。」

  伯堅被他這一番話鼓動了,答覆不出所以然來,拿了那茶杯又坐著喝起來。偉成笑道:「你不要太傻,這樣離亂的年頭,今日不知明日。有事幹,為什麼不幹?」

  伯堅慢慢地將那杯茶喝完,笑道:「我究竟沒有這種勇氣。但是夏師長果然提到了我,『蜀中無大將,廖化做先鋒』起來,那個徵收總局我一定可以給你。」

  偉成走上前一步拍著他的肩膀,笑道:「果然是這樣,我就可以到師長面前去鼓動,現在縣知事還沒有放出來。縣的公事都辦不動。他實在是急於要放人的。你不答應,事就錯過了。」

  說畢又拍了伯堅兩個肩膀,笑道:「不必多言,免得師長知道了。」

  他不等伯堅再說什麼就走了。伯堅心想:「突然就可以做個縣知事,這真是夢想不到的妙事。不過一者怕是舒偉成尋開心,二來也怕自己幹不下來,所以關於這一層自己也不必那樣高興。軍人要起餉來,真有拿了縣知事去槍斃的。」

  想到這裡,面前噹啷一聲,倒好像有人真是放了一槍,突然一驚倒出了一身冷汗。定睛一看,原來是自己手上拿的那個茶杯落在地下打了一個粉碎。心想:「這個兆應不大好,不要胡來吧。」

  這一聲茶杯,打斷了他的妄想之後,他就不再想到做縣長上去。

  次日他還有大半天假,不願白過了,西平縣雖然鄰邑卻還不曾來過,閑著無事,且仔細在城裡城外看看。於是拉了一匹馬騎著在街上慢慢地走著,無意地走到一條整整齊齊的大巷口,看到一堵高牆上釘了一塊木牌子,上寫著「升官巷」三個字。看了這三字,忽然靈機一動,記得袁大舅家是住著這樣一個巷名,這樣就是他家了。他一家人搬到安樂去的時候,丟了一所房子,找了兩個老年的人看守,現在不知道糟蹋到了什麼地步?自己既然到了西平來了,也應該看看,若有破壞之處也可以和他們整理整理。

  如此想著,就下了馬手裡牽著韁繩挨家的看去。看到第三家門樓子,只見大門外新用紅紙標寫了一張字條,乃是「臥雪堂袁」。心想就是這裡了。大舅一家都走了,何以還貼了這紅紙條?難道看守的人還有這樣多事?且不管他,將手拍了一拍門先試試看。裡面有人答應一聲,出來開門的果然是個老人。他看見一個騎馬穿制服的人臉上先變了色,瞪了眼睛說不出話來。伯堅道:「你不要害怕,我是夏師長的秘書,有人托我來看看,這裡是姓袁嗎?」

  老人連忙道:「是是是的。貴姓是?他家沒有人,這裡借給紅十字會的人住了。他家有位小姐住在這裡。」

  伯堅聽了倒吃了一驚道:「小姐?什麼時候回來的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