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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蕩產傾家劫餘納重賦 轟雷掣電夜半迫孤城(2)


  神甫說著,馬上去找了兩套乾淨衣服來,除了短衣服而外,還有一件洋紗長衫,一副墨色眼鏡,他說:「這樣穿著起來,人家就認不出你是跟著亂兵搶掠過的了。」

  伯堅對於他這種美意心裡著實地感謝,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道:「若傳教的教士都像神甫這樣待人,中國人就不知道什麼叫做仇教了。」

  那神甫聽他如此說,摸著虯髯微笑,因道:「我對人都是這樣,盡著力量去幫助。但是像你這種人,無論是不是教友,我們用良心去對待人類都是一樣的,我更要交你做個朋友的。現在請你去洗個澡,換好了衣服,我帶你一路到商會裡去,可以先去見見他們。」

  於是引著伯堅到僻靜的地方,叫教堂裡的工人和他打好了水,預備好鞋襪,才走開去。伯堅洗了澡,一身統通換過,由短衣服又變成長衣服了。

  神甫告訴他說:「只說是省城來的朋友住在教堂裡的,地方上也就沒有人疑心了。上天看著我們為了救人,教你撒個謊上帝也是會饒恕我們的。」

  伯堅雖覺得他迷信過分,然而不是他迷信過分,也不能這樣行道之篤。當時也不置可否,跟了神甫一路出門。

  這時藏在教堂裡的難民已分別回家了,一切槍炮聲固然是聽不到,就是屋脊上的火焰也沒有了。小巷子裡,雖然多數人家還關了門,開著門的也有,偶然也碰到一兩人走路,但是望去,都是垂頭喪氣的。

  走出了小巷,首先遇到一片燒過了的店面,地上的磚瓦壓了燒殘的東西,高低堆著,在瓦礫堆的漏縫裡兀自向外冒著黑煙。不曾倒坍下來的牆壁,多半是三面直立起來,圍著中間一片瓦礫,牆頭上架著一根兩根燒得漆黑焦糊的椽子和橫樑,陪上那牆中間的窗戶燒成一個窟窿,房間樓屋在牆上印上幾條焦痕,真覺是滿目淒涼。

  火場的對面,有些老年人坐在階簷的石上望著糊煙拭眼淚,伯堅歎了一口氣道:「老百姓有什麼事對不住老總,糟踏得人家這種樣子!昨天這時候,人家還不是一家團聚好好地做著生意嗎!」

  神甫道:「你看到這幾家店面就覺可憐,你不知比這更淒慘的,還有好幾處呢。」

  二人說著話在一條大街上走,這樣的人家,過了就有四五處。最是不堪的一家架著木牌坊的店面,牌坊是好的,門面也是好的,門上還有一副紅漆黑字的對聯,乃是「國安家慶,人夀年豐。」

  然而在門的旁邊,石櫃檯上的鋪板卸了兩塊,向裡看去,通天徹地只是地上有一堆磚瓦和燒料。這還罷了,就是那瓦礫堆旁用大芭蕉葉蓋著一個小堆,幾個男女圍著那芭蕉葉哭。伯堅見街上有探望的,便問道是什麼緣故?

  那人歎口氣道:「不要談了,這家人家七十歲的祖父,四十歲的母親,三歲的孩子都燒死了。三具屍首都只找出來一小段,哪個是老的,哪個是小的都分不出來。你說慘不慘呢!」

  伯堅心裡難過了一陣,因為跟著神甫走路來不及細問,不住地走著歎氣。

  到了商會門口,這卻又有一件事,令伯堅加倍驚異起來的便是門庭無恙之外,卻交叉著懸了兩面國旗。心想:「這茶香鎮的商會倒真能鎮靜的,鎮上幾乎是完全洗劫了,他們還能不忘懸國旗。」

  他正這樣忖度,只見旗的旁邊柱子上卻貼了窄條子的大字標語,大書歡迎同盟軍。伯堅這才明白了這國旗的意思。隨著神甫到了商會裡,這裡面辦事的人早就有三位笑著迎出來。神甫替伯堅介紹,說是省城裡來的,可以幫同他辦理善後。大家聽說是神甫的朋友,自然也就表示歡迎,一齊到客廳裡坐著。

  伯堅問明瞭正是本地商家三個有名的人物:一個是茶行董事溫寄生,他是個橫閃胖子,臉子卻還白淨,無須,前面垂著雙下巴,後腦頸脖子上也打著一疊多肉皺,說起話來,卻有些結舌。一個是商會長,約莫五十上下年紀,倒留著兩撇菱角鬍子,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鏡,手指上夾著一根雪茄,只在這兩點上可以知道他是一個有政客臭味的人。

  他身上穿著白紗長衫,在扣上垂下一塊小徽章,更可以證明他是能作官的人了。他叫胡揖唐,提起來,本鎮上沒有人不知道還有一位,卻是個蒼白鬍子的老頭子,穿一件八成舊的藍紡綢長衫,袖子比手長好幾寸。

  他並不把袖口卷著,只將袖子從根向上提,折了許多疊紋。在左手的手腕上掛一串佛珠,乾乾淨淨的,那穿佛珠的繩子還垂出一小仔黃穗來。他是本鎮的絲商首領陳守章,有三十年的商董資格了。

  當時這位商會會長胡揖唐先歎了一口氣道:「今天這一場鬧,本鎮的精華一空,沒有十年八載是不能再恢復元氣的,這便如何是好?」

  神甫道:「這是治本的一層話,現在還提不到。我們是先商量救這鎮上一些災民要緊。」

  陳守章道:「災民那還是小而又小的事情,現在同盟軍來了,要本鎮上商家先預備一些給養。神甫,你看我們鎮上遭了這種浩劫,還能夠擔任這種重大的款項嗎?我想這件事托神甫和同盟軍的夏雲峰師長去說一說,免自然是免不了,可不可以少出一點?」

  伯堅聽了這話,就不大以為然,心想:「我們中國人的事,中國人自然會辦理,為什麼要去找外國人出來轉圜?」便道:「我想這個夏師長若也是個我們一樣的人,看看茶香鎮鬧得這樣天翻地覆,未必他還要在這幹石頭上榨油。托外國人去說,恐怕不大妥吧?」

  胡揖唐見伯堅那種不高興的神情,就知道了他的命意所在,因道:「兄弟也知道請神甫去有點不妥,但是我聽著思清縣來人說,是師長在那裡。曾請過一次酒,把全縣的大紳士幾乎都請到了。在酒席筵前,他就指定全縣要多少餉,請各位紳士,照著各人的能力公認。公認以後,把這些紳士就留在師部裡,哪個人應繳的錢交清楚了,就放那個人出去。

  「曾先生,你想,我們這些人,都可以代表一行買賣的。我們去了,設若把我們扣留起來,我們的同行,是湊錢贖人好哩,是看著人關起來呢?但是敝鎮這時要找錢,是不容易的了。」

  伯堅道:「胡會長這話,自然是以為有前事證明,不知道他在思清縣對全縣紳士要做一網打盡之計,所以用那種手段。現在到貴鎮,不能用這條計,扣留一個兩個人那就無多大用處。而況他真是問你要錢的話,他派兵來抓你,還愁你不去不成?

  「你想脫危險,除非是躲開茶香鎮,要不然是躲不了的。兄弟這話過於冒昧,我也知道。但是我不是談空話的,若是派到兄弟去一趟,兄弟也肯奉陪。」

  那胡揖唐先聽了他那番話,也是有些不高興,及至伯堅挺身而出,這就無可說的了。胡揖唐將手上一截雪茄也不管是點著沒有,兩指夾著,放在嘴裡卜嘰卜嘰連連亂吸了一陣,看那樣子他一定是在想什麼主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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