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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蕩產傾家劫餘納重賦 轟雷掣電夜半迫孤城(1)


  卻說伯堅和逃難的人,正要走出巷口,看見對面大堤上樹影子裡藏著軍隊,趕緊向後一縮,那裡的機關槍就啪啪向著這裡射來。所幸這裡到大堤上在三千米遠以外,而且又有高低的房屋掩護,槍子不容易打到身邊。

  同伴的人雖是魂飛魄散,但是伏在地上這種經驗,已有點新成績,大家已是不約而同的了,都在地上臥倒。那大堤上的機關槍猛射了一陣並不曾有目的物,也就自然停止。

  伯堅伏在地上對大家道:「這個樣子,巷口裡是走不出去的。不但這巷口走不出去,大概由鎮上走出去的路都讓軍隊包圍了。我們老百姓只要不擋住陣頭,無論哪面的軍隊都不會開槍打我們的。你們幾位,知道這附近有什麼地方可躲的沒有?這條巷子又是槍炮又是火,萬萬停不住的。」

  內中有個人答道:「若是要找個可靠些的所在,只有天主堂。我在教,神甫事先告訴過我,若是有什麼急難可以躲到他那裡去。軍隊雖厲害,他們是不敢欺侮洋人的。」

  伯堅一面說著話,一面蹲了在地上用手帶爬著走,爬到那人身邊,對他道:「有這個地方那就很好,走哪裡過去?」

  那人道:「這裡是一條橫巷,若不出這邊巷口,就要走大街上。大街上不斷地過兵,怎麼可以去?」

  伯堅道:「這就沒有法子了,只有冒著險由大街上沖出去,或者可以得到。」

  那裁縫老闆搖著頭道:「大街上兵荒馬亂,我不敢去。我情願死在這巷裡。」

  這同伴之中還有兩個女人,也是哭著說去不得。

  伯堅這就為難了,大家不願走,一個人也不敢單獨地走。大家躊躇著在這裡無法可想的時候,忽然嘩啦一聲身邊的人家坍了一堵牆,那個教徒忽然叫道:「我有了法子了,只要打通人家一堵牆,就可以通到隔壁巷裡,那裡是有路通到天主堂的。」

  伯堅道:「有了這一條路子,何不早說,我們去吧。」於是大家爬進了人家一座大門,然後一直通到人家的內室,遇到了一堵大牆。

  大家找了鐵器傢伙,不管輕重一齊動手,不多時,便在牆上打了一個大洞。好在這人家經過了兩次搶掠,東西沒有了,人也跑了,所以牆上雖打了一個洞,也沒有人過問。大家鑽出牆洞來,是一條曲折的小巷,都蹲著身子挨了牆走,所幸離著火勢漸遠,槍聲炮聲也慢慢地稀少了,大家捏著一把汗,走到天主堂。

  進門一看,只見到處都是人,神堂上不用說,連屋外太陽地裡,男男女女都胡亂地擠著,這些人裡面,大概有十之七八不是教徒,也有十之五六是反對天主教的,但是到了這時,恨不得聖經上所說的話句句都是真的,望上帝在天上大顯著慈靈,保護著這些難民。

  神甫出來了,平常在後面罵「洋鬼子挖人眼睛和心肝」的,這時兩隻眼睛都也望著神甫,只覺他是最可靠的人了。

  神甫是個意大利人,倒說得一口中國好北京話,不但如此,還能操茶香鎮這地方的土腔。當時他也擠在人群裡面,分別著慰問。他看到伯堅這一群人新進來,都是神色未定,便一個一個地慰問著。

  伯堅見他穿了長大的黑衣服,胸前簇擁著一部卷雲頭子似的蒼白鬍鬚,覺得也慈祥可親,因之他上前來的時候就和他點了一個頭。這神甫為了他很有禮,也對他笑道:「你受了驚了,到了我們這裡來就不要緊,有上帝保護你。」說著,抬起一隻右掌向上豎著。

  伯堅雖然是不信宗教的,但是看了神甫那種誠懇的樣子,又點了點頭。神甫的眼光注視著他臉上和身上,倒有些驚異的樣子,便問道:「小兄弟你是做什麼的?」

  這一句話,卻把伯堅問倒,張口結舌地說不出來,口裡哦了一陣才說是「做買賣」。神甫聽他的口音不對,情形也不對,就握著伯堅的手道:「你來,我有話對你說。」

  伯堅猜著,也許神甫誤會了自己是不穩分子,自問于心無愧,也就跟了他走。走到一間內室裡,神甫回手將房門一關,神甫用手拍著伯堅的肩膀道:「小兄弟,你有話實說,我依然保護你。我看你不像是個做買賣的呀。」

  伯堅心想:「自己是個脫逃的軍人,正用得著神甫幫忙,不妨對他說了實話。」

  因將自己是個大學生,被軍人拉來的話從頭說了一遍。神甫就改操著英語道:「你既是一個大學生,英文程度總不壞。我所說的,你懂嗎?」

  伯堅也操著英語道:「我懂的,而且普通一點的英語我也能說。」

  神甫依然操著華語笑道:「這算我沒有看錯人,你這人心事很好。昨夜既是跑了許多路,又不曾睡覺,你就可以暫在我屋子裡休息休息。等你休息好了,我再來想法子送你回家去。」

  伯堅道:「那我真感謝神甫不盡。」

  神甫一搖頭道:「你不要謝我,另外有個人,你可以感謝他。」

  說著,那只右手又向上一舉,閉了眼睛,只顫動著他那一部蒼白的虯髯。他出了一會神,然後才笑著問道:「小兄弟,你知道嗎?」

  伯堅道:「我明白,我應當感謝上帝。」

  神甫聽了這話,心下大喜,拍著伯堅的肩膀道:「你大概也餓了,我讓人給你送點吃的來。」說畢。他笑著去了。

  不多大一會兒的工夫,有一個中國人和他送了一壺紅茶,一碟子餅乾來。伯堅果然也是餓了,也不問是不是送給他的,接到手馬上就吃將起來。

  伯堅把一碟子餅乾完全都吃下去了,一壺紅茶也喝光了,自己覺得有點舒服,坐在一張籐椅上就靠著休息。不料頭是剛枕著椅靠人就糊塗過去,覺得隨著大兵搶掠,隨難民逃難,東飄西蕩,自身不知何在。慢慢地連這些幻影一齊都取消了,一場好睡。

  及至醒過來時,那個虯髯神甫已經站在面前,只見他笑道:「你這一覺睡得舒適嗎?現在已經沒有事了。」

  伯堅揉著眼睛站了起來,問道:「神甫說是沒有事了,是停了戰了嗎。」

  神甫道:「不是停戰,是聯合軍打敗了。其實也沒有打,他們不過是搶了東西逃走罷了。同盟軍進了街之後,首先救滅了火,現在已經貼出佈告來安民,總算沒有事了。我很想和地方上的紳士,辦個地方善後會,你先生暫時不能回家去,能不能幫我一點忙?」

  伯堅道:「我極願意。不過我現在成了逃難的人了,衣食住三個字都要神甫幫我。」

  神甫笑道:「都不成問題,由我來辦。今天我就可以帶你出去走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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