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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夕照起悲笳攀門慘別 西風飛野火微服逃生(5)


  這時淑珍情不自禁地揪住了他的袖角,他忽然感到機會不可失,馬上就握住了淑珍的手,搖了幾搖道:「我很高興,有了今天這個機會,讓我證實了你對我的感情不錯。你如此待我,我為你……」

  一句話不曾說得完,只聽見那兩個隨從兵,在前面叫著:「曾書記官呀,曾書記官呢?」

  伯堅聽到這種驚嚇的呼聲,連忙跑了出來,問是什麼事?李春秋道:「快回團部吧,街上已經在吹號了。」

  伯堅道:「也不能一吹號就走,我還有兩個親戚,要去看看。」

  李春秋向白粉牆上一指道:「你看牆上的太陽都成了紅色了,快沒有了,這是什麼時候?你還打算打著燈籠回去嗎?先生,我們可負不起這個大責任啦。」

  伯堅還不曾說話,淑珍也跟了出來了,問道:「怎麼樣?你馬上就要走嗎?」

  伯堅偏著頭一聽,果然有一陣軍號聲順著風送了過來,自己並沒有從過軍,不知道這號吹著是什樣節奏,然而那號聲緩一聲急一聲,決不是平常的號。抬頭看看屋頂上的太陽,果然已經西墜,在淡黃的陽光裡,有零亂不成行列的烏鴉叫著過去,似乎是讓這悲哀的號聲催著由外面回巢了。

  伯堅眼裡望看著斜陽,耳朵聽著軍號,心裡想著「人之自由,可還不如一隻鳥。」

  正是這樣地發了呆,淑珍叫幾聲他都不曾聽見。淑珍急了叫起來道:「伯堅,伯堅,怎麼樣了?你沒有聽見嗎?」

  伯堅一回頭,看見淑珍追了出來,才道:「淑珍,對不住,我有點神經亂了。你說什麼!我都沒有聽見。」

  他原是一句謙遜自掩的話,不料更引起了淑珍的注意,馬上抓住了伯堅的手道:「你不必慌張,先定一定神。」

  兩個隨從兵站在一邊直跺腳道:「快走吧,快走吧!再要不走我們要誤事了。」

  伯堅知道軍令是不能違犯的,看看淑珍竟不管有人在一邊拉住了自己的手,決然而去,又有點不忍,又呆呆地站住。張朝望、李春秋看看伯堅並無走開之意,拖了他一隻空著的手就向前拉,伯堅借著他這個勢子跟著到了大門口。

  淑珍握住他手的那一隻手也不曾放下,也跟著走來到了過堂子裡。軍號聲在近處也吹起來了,只見三三兩兩的兵士不斷地由門外跑了過去,這正是向附近駐紮的一個所在去歸隊。張朝望道:「請你看看,人家都歸隊了,我們還等什麼!」

  伯堅便將淑珍的手搖撼著兩下,笑道:「我現在從軍了,你應該鼓勵我,以壯我的行色,為什麼……」

  淑珍聽他所說,不等他將最後一句說完,立刻摔開了手,將胸一挺,眉毛一揚,提高嗓子道:「好,我祝你馬到成功!」

  只這一句,曾子約已經把曾、袁兩家的人一齊引到門口來送別。

  張、李二人趁著伯堅和淑珍離開了,一丟眼色,一個人拖了他一隻手轉身就走。子約喊道:「伯堅,你不回去看看你母親嗎?」

  伯堅身子向前回轉頭來道:「仲實他自會安排,我瞞著我媽的呢!」

  在這一回頭,只見淑珍一隻手扶著門,身子斜靠著,一隻手抽了脅下撼著的手絹,正待向臉上擦去。她一見伯堅回轉頭來,索興把手絹舉高一點在空中搖了兩搖。

  張、李二人一不提防,伯堅猛的一縮手摔脫二人,複跑了回來對淑珍道:「請你記著我的話……」

  張,李二人也追了過來又待拖他,伯堅連忙將兩手堅抓住了門一跺腳道:「我又不逃走,和家裡人多說兩句話要什麼緊!」

  張朝望卻對子約道:「老先生,你們進去吧!你們送著,他不肯走。若是點名的時候不到,那可不是玩的!」

  淑珍將手絹一揮,對伯堅道:「我先走了。」說著,她忙掉轉身向屋子裡跑了進去,伯堅只得放了手,向著大家一鞠躬,向張李二人道:「走!你以為我還怕死嗎?」說著,在他二人前面走了。伯堅走得極快,頭也不肯回了轉來。

  走到城隍廟時,見滿廟人聲嗡嗡,撿東西的,打包裹的,捆紮車輛的,大殿下那一個大院落全是些人在亂動。伯堅走到配殿裡,向威看見先「嘿」了一個字道:「你再遲一個鐘頭不來呢,要在東門外去找我們了,我們奉了命令,在東門外集合呢。」

  伯堅隨便答應了一聲,也去收拾他的東西。他心裡可就想著:我真是做夢也不會想到,跟了這種土匪式的軍隊一處跑。不過看著軍隊裡這些人那種忙亂,卻也是有趣。好在自己是事外之人,看看他們的行動,長長見識也是好的。

  向威見他在出神,一手擰了小鬍子笑道:「到了這時候你還想什麼家,你快收拾起行李來吧。」

  向威本也有一個隨從兵,就叫他給伯堅把東西收拾好。

  伯堅因為前途不可測,而且又是夏天,並沒有多帶東西,只有一個小網籃和小提箱,一理就好。向威道:「你為什麼只帶這一點東西?橫豎有伕子挑,你還怕伕子挑不動嗎?」

  伯堅道:「家裡只給我預備這些我也就算了。」心裡想著:「原來你們不怕伕子受累的!設若我也是個伕子,大概不止挑這些了。」

  這時,殿外面吹著哨子,大概已經站隊了,接著有一個兵手上拿了一根竹鞭子,帶了兩名伕子進來,一個年紀三十上下,倒是一個出力氣的漢子;一個有五十歲上下,雖沒有鬍子,只看他那尖削的兩腮簇著魚尾紋,又在魚尾紋之中叢集著斑白色的胡楂子,那老相也就十足了。

  那伕子伸出兩手,抱了拳頭和伯堅連拱幾下,只看他手臂上爆出來的筋紋如青繩結著絡子套在手上一般,這就可以看出他的精力是十分不濟了。伯堅猛然省悟,自己的東西少,可以讓這老頭子擔著。便指著提箱網籃道:「這兩件東西,我交給你了。」

  那老頭子一看東西是這樣的少,用手提了一提也不過二三十斤重,心下大喜,又對伯堅拱著拳頭道:「曾先生,難得你也在這裡。我就伺候著你,請你多照顧我一點。」

  伯堅道:「很奇怪,你怎麼知道我姓曾?」

  老頭子道:「我怎麼不認識你先生!我是城裡撿破布字紙的阮小老,我家裡還有老伴,帶著三歲的小孩子,我這趟……」

  那隨從兵拿起鞭子,刷的一聲在網籃上抽了一聲響,罵道:「你搬你的東西,多說些什麼!」

  這一下子,不但嚇得阮小老身子向上一縱,就是伯堅出於不料,心裡也連跳了兩下。那個年壯的伕子已經拿了東西出去,用繩索扁擔挑著,阮小老不敢多說,也給伯堅將行李拿出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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