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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爆竹喧天壺漿迎戰士 斯文掃地魚貫縛書生(4)


  夏體仁兩手捧了帽子向著那馬弁拱了拱手道:「兄弟是這縣裡的商會會長。師長在哪裡接見我們。」

  那馬弁且不答應他的話,對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番,微笑道:「哦,你是商會會長?」

  夏體仁又抱著帽子拱了手,笑嘻嘻地道:「是兄弟,是兄弟。」

  那馬弁突然將臉一變,喝道:「你是商會會長,你辦的好事!你挑來的肉一大半是臭的,酒也不大好,好像摻了水的。師長說,你們簡直胡鬧!不念你們是這縣裡的紳士,還有差事交給你們辦,那就要把你們押起來。師長在洗腳,沒有工夫見你們,有什麼要對你們說時,自然會傳見。滾吧!」

  這一下子,不但夏體仁下不了臺,就是跟著他來當代表的人都羞得無地自容,面面相覷,作聲不得。

  那縣知事唐履本,這時也長衫馬褂,由裡面走出來向夏體仁微微點了一點頭道:「這件事,你交給哪個承手辦的?實在不大高明。幸而師長是個寬懷大量的人,要不然……」說著擺了幾擺頭,好像說出來就駭人聽聞似的。

  伯堅雖然覺得他們可惡,然而自己是急於要回家的人,趁了這個機會正好還家,也不待夏體仁再說什麼,便道:「這很好,我們也急於要回家去呢。」掉轉身子一個人先走了。

  一路走回家的時候,街上又變了一個樣子,三三兩兩滿街都是兵,家家鋪子裡也都是兵。看看那些店裡的夥計,一個個滿臉堆笑來,口裡不絕聲地叫老總。再看店門前懸的歡迎旗子,門口柱上貼的歡迎標語,一茬茬都在那裡,這也就不容商人有什麼可說的了。而且這些兵臉上都帶著一層蠻橫的樣子,碰了他就是禍,因此遠遠地就離開著他們,一路都不敢正眼看他們一眼。

  一直到了自己巷子口方才向前望著,只見那王老闆豆腐店裡,也站著三個兵在那裡糾纏。王老闆又發了那老毛病,只管將左手在右手背上擦癢,一個兵罵道:「你換不換?你若不換,把你這老雜種的豆腐架子給你拆了,你媽的!」

  王老闆比著兩隻光拳頭連作了兩個揖道:「三位老總,你要吃豆腐乾隨便就拿了去,我們這小店哪裡能作換銀錢的生意。」

  一個兵砰的一聲,跟著一條矮凳向旁邊一滾,那個兵罵道:「我不看你上幾歲年紀,我一腳踢你媽的回老家去!哪個管你開銀錢店不開銀錢店!老子身上的軍用票用不開來,要你兌換兩張。也不算什麼,你說你家裡沒有現錢,你能讓老子搜一搜嗎?」

  兩個兵都罵了王老闆一陣了,旁邊還有一個兵。伸手一摸豆腐榨上的一根長梁,向著王老闆瞪了大眼睛,那樣子似乎就要動手。

  伯堅在一邊看到,一想王老頭子若再強頂,馬上就要吃虧。只得連忙跑上前叫道:「王老闆,你這人也太執拗,幾位老總和你換點零錢用,你就換給他好了。」

  一面說著向前走,一面在那三個大兵後面擠眼睛,又道:「你若是店裡沒有零錢,我這裡給你先墊上也不要緊。」

  那幾個兵翻了眼睛向他望著,本有些不滿意,然而他說是來墊錢的,也就不便怎樣為難他,都等著看他怎樣發落。伯堅道:「哪位老總要換錢呢?」

  一個兵道:「我們都換!」

  於是一人拿出一張一元的軍用票來,伯堅接過一看,這種軍用票不但沒有經手用過,而且也沒有聽見說過。原來就是一張白紙,很簡單地四周印了些花紋,花紋正中兩面旗子交叉掩護著一尊大炮,炮兩邊印著兩個圈圈,各套著一元兩個大字,炮頭上一條橫格,框著聯合軍軍用票六個字,就憑這個,軍隊到哪裡,就用到哪裡。人家怎敢花?

  伯堅正自看著,一個兵道:「你看什麼!這票子還有假嗎?我們都是拿性命換來的錢,我們在滿街大鋪子裡都買了東西,哪個敢說不要!你這小豆腐店,我們沒有什麼可買的,一個人只要你換一塊零錢用你還有什麼不願意?」

  伯堅道:「我這裡有三塊現洋,和三位老總掉一掉,行不行?零錢可沒有。」

  三個兵聽了這話,彼此望著一笑,雖然眼鋒之中還露著兇焰,然而那兩腮上已不是先前那樣鐵板制的一般了。

  一個兵道:「他奶奶的,有現洋還怕換不出零錢來嗎?你拿來我們就走。」

  伯堅見街上的兵正不斷地走來走去,連忙掏了三塊錢交給三個兵,他們笑嘻嘻地走了。伯堅道:「王老闆,你今天還打算做什麼生意,趕快上店門吧!橫豎太陽是落山了,你也不在乎多做一兩個鐘頭的生意。」

  王老闆聽了,還自猶豫,早見附近店家已有幾處上門了,於是也跟著上了門。伯堅也沒有提那三塊錢,揣著軍用票回家了。

  一進大門就連叫幾聲李發,李發一出來。便問道:「客都來了嗎?屋子都安排好了沒有?」

  李發道:「你不問的袁家舅太太嗎?二老爺那邊現在鬧得一塌糊塗了,她們哪有閑功夫來作客!」

  伯堅道:「那邊鬧什麼?我二叔和二嬸又吵鬧起來了嗎?」

  李發道:「那倒不是,我聽說今天滿街都是大兵買東西,二老爺雜貨鋪裡今天下午這大半天沒有斷過人,賣出去了七八百塊錢東西。」

  伯堅微笑道:「好生意。」

  李發道:「好生意?要了命了!這些大兵買東西一律都是軍用票,買了東西不算,拿一張五塊的給你,買一塊錢貨,還要你找四塊現錢給他。起初店裡夥計們不敢不找,後來大兵來得多了,這樣錢物兩蝕的事如何受得起?同街商店一商量寧可把東西相送也不找錢。店裡總算熱鬧了一下午,可不算做生意,只是辦了一下午的兵差。」

  伯堅不等他說完,連忙將他衣服一扯,早聽見大門口有人叫著「老闆」。

  李發回頭看時,是兩個穿了灰色褂子沒有穿灰色褲的兵。伯堅怕李發不會說話,就迎上前陪笑道:「二位老總,我們是住家的,不是店。」

  一個兵沉吟著道:「哦,這不是店。」

  又一個兵卻橫著眼道:「管他是店不是店,難道說米也沒有嗎?你是這裡什麼人?」說時向他瞪著黃色的眼睛,右手裡拿了一根破爛的斷皮帶,疊成了一個長卷,在左手心裡打著消遣。

  伯堅心想:「要說沒有米,無此情理,要說有米,他一定有一種要求。」

  正自猶豫著,另一個兵就在身上掏出一張一元的軍用票來,微笑道:「不管多少錢一升,請你通融兩三升米給我,錢有多,你找一些銅板給我。」

  伯堅心裡倒吃了一顆定心丸,充其量也不過是三升米而已。便拱了一拱手,笑道:「老總,你太客氣,二三升米還要什麼錢?四海之內都是朋友,這不算什麼。李發,你把我們米缸裡的米打三升來。」說著,回頭向李發丟了一個眼色讓他快去,於是又向兵笑著道:「二位用什麼裝米?」

  那個黃眼睛的兵道:「你為什麼不要錢?你以為八大爺不講理,白吃百姓的嗎?」

  這一個兵也笑道:「不要錢那可不好,我們又沒有交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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