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城風雨 | 上頁 下頁
第一回 兩岸金鼓喧龍舟競渡 四城燈火熄風鶴疑兵(3)


  伯堅道:「怎樣無事生風?縣裡的緊急告示都貼在城門口了,河岸上的人都是縣裡派人叫回來的。你不看那大路上,正派了人到前面去歡迎聯軍司令的代表。」

  說著,將手向南一指,只見三頂藍布小轎遙遙抬向遠路而去,後面跟著幾個短裝行人,肩膀上都荷著高腳燈籠,走路時將那燈籠正搖晃得東倒西歪。因道:「你不認得那是商會裡的三頂轎子?他們不是連夜趕去說和為什麼?」

  曾仲實猶豫著道:「這樣子倒好像是有事,但是……」

  曾伯堅拉住他一隻手,一直就向進城的大路上拖,跌著腳道:「先生!你就趕快走吧。有事沒事,你回到家裡再去研究,大概也不會遲吧!」

  曾仲實一看他哥哥驚慌的樣子,也不減少於其他路上的行人,這是不容再和他論討情形急緩的了。

  走到了城門口,只見城外一條街上的店房一齊都緊上著店門板,只將門開著半扇,以便出入。有些年老的商人,靠了那門,直望著行走的人出神。城門也不像以前那樣大開,閉著左邊一扇,右邊一扇虛掩著,剛剛留一個人可以進去的路。

  四個武裝警察分列著門的兩邊,每個人手上扶著一杆上了刺刀的槍,一個個行人由他們面前過去,他們的眼睛裡似乎都放出一道兇惡的光焰來。兄弟二人進了城,一看城裡的情形,並不亞於城外。一家家商店都緊緊地閉著店門,街上所走的全是由城外看龍船回來的人,十字街口從前擺著許多浮攤,都收得乾乾淨淨。

  一家當商門口,一字門的土庫牆上,高高地貼了一張筆寫的新告示,告示下一堆人站住,都向白粉牆上昂著頭。曾仲實對伯堅道:「現在我們是進城了,縱然有兵來,也殺不進城。能不能夠讓我看一看這告示再回家?這一會子工夫,我想不會出什麼亂子的。」

  曾伯堅道:「但願不出亂子就好,並不是我怕事。兵慌馬亂,手上拿了兵權的人還生死未蔔,像我們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,遇到了這種風潮,怎樣不要小心躲避?」

  曾仲實也不等他哥哥說完,早擠到人叢中去看告示。只見那告示上寫的是:

  為佈告事。頃接鄰邑西平來電,該縣城外十裡鋪已到了聯合軍隊伍,邑城危在旦夕。除一面鞏固城防外,已飛電省城告急,並電本縣各界,加以注意等語。

  本知事守土有責,愛民愛國,未敢後人。業已與本縣商會、教育會及在城各紳商開緊急會議,共商防務,議決妥當辦法,以求和平解決。仰闔邑商民各安所業,無得驚擾。如有造謠生事者,一經查出,即嚴懲不貸,勿謂言之不預也。此布。

  安樂縣知事 唐履本

  曾仲實望著告示道:「已得妥當辦法。不知道有了什麼辦法?何不說出來大家聽聽呢?」

  曾伯堅走上前拉了他的手道:「回去吧,母親正在家裡望得急煞,你有這閒工夫在這裡咬文嚼字!」不容分說,拖了就走。

  兄弟走進住家的那條安仁巷時,一望同巷的人家,一齊將大門緊閉。站在巷這頭望到巷那頭,空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子,一直到自己家門口,鄰居的門戶全是關閉的。

  曾伯堅將自家大門重重拍了幾下,才有老僕李發出來,在門裡連問了幾聲:「是哪個?」

  曾伯堅先答應了一聲:「是我!」後又說:「我的聲音,你都聽不出來麼?」

  李發才慢慢地開門,先伸著頭在門縫裡張望了一下,見他兄弟二人身後,並沒有別人,這才將門開了,讓他二人進去。

  曾仲實道:「只為了縣裡一張佈告,就嚇得你們這副形相。軍隊雖然在打仗,離著我們這裡還有一二百里,總不成他們的炮彈會飛?就打到安樂縣來!」

  李發道:「二先生,你不想想,現在打仗,有什麼便衣隊。軍隊沒來,他們先來了。我聽說,便衣隊是不管那些利害的,哪裡可以擾亂人心,就在哪裡下手。城裡的便衣隊,已經到有五千多,這一鬧起來,還是玩的呀!」

  曾仲實道:「你是越老越糊塗。事情也不想一想,我們縣城裡統共有多少住家的?若是有五千多便衣隊混進城來,他們在哪裡安身?」

  這一句話問得李發無言可答,把一張癟嘴咕嘟著幾下,一把蒼白的鬍子都翹了起來,背轉身自去關大門去了。

  伯堅兄弟走進上房,他們的母親曾太太直迎到天井裡來,望了仲實道:「孩子,你的膽子也太大了。這樣兵慌馬亂,你還有心在外頭玩。你哥哥去找你,大半天又沒有回來,我念了幾千篇佛,在觀音菩薩面前敬了兩次香,請她老人家保佑你。現在外面怎麼樣?」說了這句,顫巍巍地向伯堅望著。

  伯堅答道:「沒事,你老人家放心。倘然市面真不大平靜,我就保護你老人家到省城裡去。省城裡有租界,兵是過不去的。」

  曾太太道:「街上現在沒有大兵嗎?」

  伯堅道:「不但沒有兵,而且有些鋪子還在照常做生意。我們城裡已經推了代表去請願,請軍隊不要來,我們這裡情願送些錢過去。本來由陸路進兵,這裡是不相干的地方。」

  曾太太抬著頭,由天井裡望著天道:「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,阿彌陀佛,我們爭什麼天下,投降了就好。」說著,一伸手扶了伯堅去進堂屋去。

  堂屋正中有兩個神龕子,上層供著五路財神,送子娘娘,伏魔大帝關老爺,下層是曾氏祖先。右面另有一張香案,壁上懸了一幅觀世音站在蓮花寶坐上的佛像,像下面另有一尊瓷的彌勒佛。曾太太直奔這座佛案,一手扶了桌子犄角,望著觀音像道:「你老人家救苦救難,轉劫回生,安樂縣全縣的百姓都沾菩薩的恩典。」

  仲實在一邊看到,氣得只是頓腳。伯堅站在母親身後,向著仲實以目示意,不住地搖手。曾太太禱告了神佛,才轉回房去。

  仲實道:「我看媽大開其倒車,只管念佛。大哥你還是個大學生,自己不勸倒罷了,還要幫著她阻止人家過問,這是什麼意思!」

  伯堅道:「你有所不知,媽她老人家這麼大年紀了,什麼嗜好都沒有,就是念佛。談到念佛這件事,說起來雖是迷信,但是迷信的歸結,總是學好,不是學壞。既不花錢,也不誤人家的事。她自己並沒有什麼事消遣,借了這個消磨她垂暮的年月,而我們只當她是一種娛樂也未嘗不可,又何必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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