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城風雨 | 上頁 下頁
第一回 兩岸金鼓喧龍舟競渡 四城燈火熄風鶴疑兵(2)


  這些學生隊一出來,不但劃龍船的人精神煥發,就是兩岸看熱鬧的人,也沒有一個不起勁的,大家都跟著助威的鑼鼓聲,昂著頭,眼望著自己一方的龍船,只管喊叫。那兩隻龍船在河面上兩個來回,紅龍漸漸上前,青龍漸漸落後。到了第三個來回,紅龍比青龍上前十幾丈路,就奪了頭彩了。

  這紅龍是安樂縣城裡人劃的,那東岸看熱鬧的上萬人齊齊地喝了一聲彩,彩聲直震入半天雲裡去。第十中學的助威團格外起勁,便駕著三隻小船,迎上龍船去慰勞。

  這助威團裡的隊長,是中學四年級生曾仲實。他年歲剛到十八,一股子高興,穿了一身紅格子運動衣,手上拿了一面旗子站在小船頭上,在日光裡招展著向得了錦標的龍舟而去。這一種得意自然是不可以用言語來形容的了。

  西岸上南強中學的學生看見,大家便商議著說:「這回賽龍船,兩岸原是約好了的,大家只作為一種娛樂,輸贏都不算一回事。現在看第十中學的情形,簡直是丟我們西岸人的面子,我們就能干休嗎?十條船我們還只比賽過兩條大的,我們可以去對划船的朋友說,拚命也要爭回一點面子來。」

  大家商議了一陣,一面派人划船去通知龍船的人,叫他們努力;一面派人去召集同學,多數的加入協進隊來助威。萬一就是再輸了,也要靠著武力去忠告第十中學不許耀武揚威。

  他們商議了,通知以後過了片刻,南強洲的四隻青龍船劃到河心,向紅龍船取嚴陣以待之勢。他們這裡比船的規矩,分單賽、同賽兩種,單賽是一方一隻,其餘不賽的船掉頭離開一箭之路。

  現在青龍船齊齊地擺在河心,安樂縣的紅龍船知道他們要總比一下,也就開了四條船來齊齊地並列。各船上都是人聲喧嘩,隔著水面和岸上的人聲相應答。這其間東岸一聲炮響,西岸也相應一聲,兩聲號炮過去,一切的人聲都停止了,八隻龍船頭上八面大旗臨風一展,所有船上的人齊齊呐了一聲喊,只見那一二百條木槳,撥開八條浪花,將船直沖了過去。

  這其間,四條青龍船還是因為第一次比賽失敗的關係,大家拚命地向前劃了去。船上的進行鼓一片咚咚之聲,催著船向前進。一道賽線未曾劃完,四條青龍船已有三條上了前,其餘的一條,也只在一條紅船之後。

  南強洲的學生協進隊十分得意,搖了旗子沿著岸呐喊助威。東岸第十中學的助威隊,隔水看到大為不服,也沿著岸大叫。他們的隊長曾仲實格外性急,約了七八個同學跳到水邊,見泥灘邊正彎下一隻漁船,不容分說大家向漁船上一跳,拿了篙槳將船劃上河心,在龍船後面追著大喊前進。

  看看第二個來回,縣城的紅龍有一隻追上了洲上的青龍三條,只有一條青龍還在紅龍的前面,只要再把這一隻青龍追上,紅龍又得了個二彩,無論如何是不會輸的了。但是那條青龍划船的人都十分努力,看是不容易追上的。

  曾仲實卻私下對他的隊員說:「若是三周還追不上,我們就可以到路線上去打攪,大家比不成!諸位肯不肯犧牲一下?」

  大家便問要怎樣犧牲的法子。曾仲實道:「若是轉回來,那條青龍還在前面,我們就把這小船故意開了過去,擋了它的去路。它若要讓我們時,我們的紅龍就過去了;他若不讓時,我們這只船就拚了讓他一撞,大家都要落水。我們雖都會泅水,但是在河中間比不得在河邊下,一口氣接不上來,那是與性命有關的。不知大家敢撞不敢撞?」

  少年人都要的是個面子,哪個肯說不敢?都一致地說敢。於是把這只漁船緩緩劃上河心,依計而行。看看最先兩隻龍船靠了河東又劃回來,這便是最後的決賽了,那青龍卻依然在前面。曾仲實將腳一頓,手上拿著槳,就要划船向前將龍船的去路攔斷。

  正在這時,猛然一抬頭只見東岸上熱鬧的人,如敗風吹落葉一般,紛紛散去,有些男子漢或者牽了婦女,或者牽了小孩子,慌慌張張丟開河岸,都向進城的大路跌跌撞撞而去。劃龍船的人看到這種情形,不覺泄了氣,都手拿了槳劃動不得,一齊向岸上呆望著。

  曾仲實也就向岸上四周張望,看看有沒有熟人,好打聽。只見柳樹下鑽出一個人來,一直走到水邊,向這裡招著手叫道:「岸上的人都跑光了,你們還不趕快上岸來嗎?」

  曾仲實遙遙認出是他同學魏子高,便問道:「究竟怎麼了?你說給我聽聽。是不是警察出來干涉?」

  魏子高道:「你不必多問了,快些回來就是了。我來不及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裡,回頭一望,也匆匆忙忙地跑走了。曾仲實一想,這決不光是警察禁劃龍船而已,恐怕還有其他問題在內,應當上岸一看。於是攪亂敵陣的計劃不必實行了,趕緊將船劃靠攏岸,船纜也來不及系,大家一陣風似的跑上了岸。

  在柳林裡高堤上一望,只見進城的大路上,三三五五的遊人,拉了一條很長的路線,大家都是很慌張地向城裡走。再一看這柳林下時,一個人也沒有,所站的地方除了滿地杏子核、桃子核、香瓜皮而外,還有一條板凳,一隻女人的紅腿帶,一把白摺扇。

  曾仲實想找一個人問問情由,丟了大家,跑下堤去一直追上大路。起先都是些女人和賣東西的販子,也問不著什麼。追過了好多人,遇著城裡一個在縣公署當差的,一把拖著他的衫袖,因問道:「划船劃得好好的,這是為什麼?」

  那人對曾仲實望了一望,回頭又看了一看旁邊,低聲道:「現在還劃龍船嗎?剛才縣裡得了西平縣的電報,縣城十裡鋪已經發生戰事了。我們縣裡已經下了戒嚴令,六點鐘就要關城,你還不打算回去,想關在城外嗎?」

  曾仲實道:「這話是真的嗎?我以前沒有聽……」只說到這裡,後面一個挑擔子的撞上前來,將他腿上重重撞了一下,回轉頭來一看,挑擔子的是個老人,他笑著道了歉,也就算了。再回頭一看,問話的人已經跑上老遠的地方去了。

  曾仲實心裡想著:「縣裡人活見鬼!好好的端陽,大家正快活,哪裡來的戰事?就是有戰事,還在西平縣,離我們縣城有上百里,大兵也不會飛了來,何必這樣驚慌?」

  自己這樣想,倒是大大方方的在遊人陣裡走著。看那些進城的人,都是不安心的樣子,像有了重大心事似的,倒為之好笑。

  正這樣走著,迎面有人喊著道:「仲實,仲實,我哪裡不把你尋到。你倒是這樣自在!真不怕惹禍了。」

  曾仲實抬頭看時,是他的長兄曾伯堅,在橫路上插了出來。因道:「我看這些人都是庸人自擾,無事生風,這樣瞎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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