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八二


  她說別的什麼話,落霞都可安慰她,唯有說到愛情這一層,可無法去安慰,難道還叫她和秋鶩重溫舊好不成?因此也捉住了她一隻手,緊緊地握著。

  秋鶩靠了桌子斜坐著,用左手撐住了頭,右手伸了一個食指,不知不覺地,只管在桌上寫著「如之奈何」四個字。屋子裡二十分鐘前,那樣大鬧,現在卻是靜悄悄地,一點什麼聲音都沒有了。玉如突然站了起來,對落霞道:「大妹子,我回去了,再見吧。」

  說著,站起身來,將濕手巾擦了一把臉,拿了書架子上的錢袋到手,一掀門簾子就要走。秋鶩不能做聲,右手那個食指,依然在桌上寫著「如之奈何」四個字。連頭也不抬起來看一看。

  落霞躺在床上,伸起一隻手來,只管向玉如亂招。玉如回頭一看,不容置之不理,因複身回來,問落霞道:「你還有什麼話可說的嗎?」

  落霞只管招招手,讓她走到床前,才握住了她一隻手道:「你能原諒我嗎?」

  玉如點了點頭,說道:「那是當……然……」

  落霞道:「雖然……但是我們依然是好姊妹,好朋友呀!」

  玉如又點了點頭道:「那是當……然……」

  落霞將手向秋鶩招了一招,又點點頭。秋鶩這才走過來,問道:「你有什麼話對我說的嗎?」

  落霞道:「我們都把話說明瞭,希望你不要把事再放在心裡,你替我送一送,把大姐送到大門口去。」

  玉如道:「不必送了,再會吧!」

  這一下子,她不再躊躇了,說話時,已經走出了房間,向院子裡走著。

  秋鶩站在床面前,也不知道怎樣是好。落霞連連將手向外揮了兩揮道:「你去你去。」

  秋鶩也覺猛然想出一件什麼事來似的,搶著跑出來,一直到大門外,已見玉如走到胡同口上了。因叫道:「馮大姐!馮大姐!」

  玉如站住了腳,回轉頭來望著,並不答話。秋鶩皺了眉走上前道:「我也是沒法,希望你別傷心。」

  玉如不做聲,點點頭。秋鶩道:「一切都是我的不是,設若我前天將信交給你了……」

  玉如道:「那以前的話,還提它做什麼?」

  秋鶩除了這一句話,沒什麼可說的了,將皮鞋撥著地上的碎石子,聚攏到一處。讓它聚攏著,複又撥開來。他兩手挽在背後,只是低頭看著。

  玉如明知道他心裡萬分委屈,萬分難過,便道:「大妹子還躺在床上哩,你別在這裡老站著。」

  秋鶩道:「好吧,我不送了,你安心回去吧。」

  玉如微笑著,說了一聲再見,轉身便走,秋鶩也道了一聲再會,跟著送了兩步,複又止住。止住了,又上前幾步,不知不覺,也出了胡同口。玉如走得很遠了,猛然一回頭,看見秋鶩追了來,便站住了腳,回過來向他點了一點頭。秋鶩見她相招,便迎上前去。玉如見他來,對他望了一望,卻向旁邊一條彎曲冷靜的胡同裡走。

  轉了幾個彎,玉如就站住了,笑了一笑道:「我始終沒有送過你什麼東西,現在送你一點吧。」

  說畢,轉過身去,對了人家的牆,她卻伸手到衣襟裡面去,使勁扯了兩下。她一回轉身來,手上托著兩粒紅色的假珠扣子,微笑道:「我渾身上下,沒有一樣是自己、的東西,這個是綻在汗衫上的,我帶著日子不少,也可算是我貼肉的物件了,送給你作了紀念吧。」

  秋鶩一伸手,她放到他手心裡,他覺得那珠扣還是溫熱的。便道:「我很謝謝你,足見你對我不外。但是你突然送我紀念東西,以後我們不見面了!」

  玉如道:「那是當……然……」

  只說到這裡,正好有輛人力車,拉了過來,玉如叫住車子,馬上坐了上去,點頭道:「請回吧。」

  那車子便疾馳而去。她頭也不回了。正是:

  桃花流水渺然去,油壁香車不再逢。

  §第三十四回 引類過倡門邪言共誘 探蹤到寒舍熱淚同傾

  卻說玉如含著一包眼淚,坐車回來,到家以後,就躺下了。王福才比她稍晚一點回來,見她精神很疲倦,便問道:「你是怎麼樣了?不要是又中暑了吧?」

  玉如滿肚皮愁恨,哪有心和他說話,他既說是有病,樂得承認著,以免他再來糾纏,就隨便哼著答應了一聲。王福才笑道:「你上了許多天的課了,我還不知道你東家的大門是朝東還是朝西,明天帶我去見見你東家,好不好?我多認識一個朋友,也多有一個人幫忙的。」

  玉如道:「有什麼拜訪的?我今天已經辭了這事情了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那為什麼?你怕多了錢咬手嗎?」

  玉如道:「我身體不大好,今天不願說話,你要問是什麼緣由,明天我再告訴你吧。」

  王福才見她話都不願說,以為她是真有病了,那也只好由她。

  玉如這一睡,一直睡到晚上九點鐘,還不曾起床。好在這一程子,玉如都是不做晚飯的,預先拿出三毛錢,存在王福才手上,讓他到小館子裡去吃。王福才也覺到小館子裡去,比較吃得舒服些,也希望她天天不做飯。當玉如睡覺的時候,王福才已經到外面去吃過了一餐,回來之後,見玉如連玻璃燈罩也不曾擦,眼圈兒紅紅的,臉色黃黃的,用一隻手撐住了頭,斜靠了桌子坐著。王福才道:「你為什麼又哭了,現在我對著你,是百依百順啦。」

  玉如只用眼晴望了他一望,並不做聲。王福才道:「你不理我也罷,我要出去了,你還給一塊錢我用吧。」

  玉如道:「我問你,這三四天,你每天晚上都出去,每天出去,都和我要一塊錢,你是幹什麼去了?」

  王福才歪了脖子笑道:「我不是對你說過,是請朋友嗎?早幾天,你不也是鬧到很晚回來嗎?我就一句也沒問過你。你是認得字的,我們講一講平等,你也不能問我。」

  玉如冷笑道:「我才愛管你的閒事哩,不問就不問,你十天不回來,也好!」

  王福才道:「十天不回來,你敢情好省得看見我這討厭的東西了。可是今天你得給我一塊錢。」

  玉如道:「天天給你一塊錢,我沒有那種的能耐。你不要以為前幾天,你一說我就給,現在成了規矩了。你要知道,前幾天我拿出錢來,是為著你真去交朋友,拿去混場面。現在我看你是胡花去,漫說我不能這樣常拿下去,就是能夠,我也不拿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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