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八一


  過了兩日,秋鶩上課去以後,落霞也能拿著小說看。不料只看了幾頁書,卻有一種驚人的事發現,原來是玉如來了。落霞心想,莫非她看了那信,要和秋鶩來講理?這事情可糟了。但是看她的顏色,卻是極為平和,倒也猜不透她是何用意。自己極力鎮靜著,還是照往常一樣款待她。玉如也是問病之外,只像往常一樣,說了一些閒話。落霞既不能問她是否收到秋鶩一封信,卻也急於要知道她對秋鶩的態度如何。因此說話之時,不斷地提到秋鶩。玉如聽到也坦然無事,不像有什麼感觸,似乎她並沒有知道這一封信的事了。

  落霞笑道:「你自己也有一份家,為了我的病,常常把你累了來,我很不過意。」

  玉如笑道:「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,有三天不到你這兒來,我心裡就像有一件什麼事沒有辦一樣,你說怪不怪?實,來了之後,也沒什麼了不得,不過說幾句閒話而已。」

  落霞對她這話,也沒,有什麼回答,只是微笑而已。玉如坐了一會兒,實在也無話可說,就回家去了。

  這一下子,可把落霞疑惑夠了。既是前天將信交給她,拒絕她以後再,她無論如何,不會今天又來。就是來,也不能臉上一點表示沒有。這樣看來,也許秋鶩沒有將信交給她吧?一人在家裡,越想越疑惑,記得那天他穿西裝出去的,後來因為天氣熱,匆匆忙忙,換了汗衫,以後就沒有穿過西服了。他大意得很的,西服裡面常是放著信劄稿件的,且去看看,那封信發了沒有?於是在西服幾個袋內,都搜尋了一遍。一搜搜到褲子後面那個方袋裡,果然有封信,拿出來看時,信封上沒有寫字,抽出信箋看時,可不是寫給玉如的那封信嗎?光是這封信也不要緊,在那封信之外,別有一張學校裡的信箋,行書帶草地寫著。落霞仔細辨認出來,那信是:

  吾人之事,盡為落霞所知,因其病後,不能有所感觸,萬不獲已,於霞當面,從權書此,忍痛一時,並非割愛,若情天不老,人力可為,或終有如願之一日也。諒之諒之!

  秋又及

  *

  落霞看了這封信,立刻心中亂眺,拿了信在椅子上坐了下去,移動不得。仔細將信的文意揣摩著,覺得秋鶩的一顆心,還完全在玉如身上。自己十二分地信託秋鶩,竟是錯了主意了。秋鶩以前雖認得玉如,本來已經斷絕關係了,都是自己不好,又把玉如引到家裡來,讓他兩個人有了接近的機會,縱然他們感情好了,又怪誰呢?原來他們是情人,因為環境逼迫,暫時割斷,現在有了可接近的機會,為什麼不去恢復愛情?秋鶩為了我,犧牲了他的愛人,我總算戰勝了玉如。若是連玉如都不許他見面,我自然是過於一點。然而他們見著面以後,又不肯老實的,這叫我怎麼辦呢?前前後後想了一遍,若隱忍在心裡,怕會出毛病。若不隱忍和秋鶩交涉起來,又怕傷了夫妻的和氣。歸結一句話,總是沒有辦法。於是就伏在椅子上,大大地哭了一頓。哭了許久,病後的人,哪支持得住,連著椅子和人,一齊倒在地板上,落霞就暈過去了。這時,王媽正在廚房裡和她燒洗澡水,她雖是在屋子裡躺下了,並沒有知道。

  過了一會兒,恰好是玉如記起有一隻錢袋,放在落霞屋裡書架上,忘了帶走,雖然錢不要緊,袋裡有王福才幾張衣服尺寸單子,不能擱下的,就重走回來拿。一進房內之後,只見落霞手上拿了一卷信紙,倒在地上,便哎呀大叫了一聲。喊道:「王媽!快來快來!你們太太不好了。」

  王媽跑了進來,見落霞躺在地板上,玉如也坐在地板上,用手抱了她頭,只管亂叫妹妹。

  王媽走到房裡時,落霞哼了一聲,兩隻眼角上,出兩道淚痕。王媽道:「唁!她的身體,還沒有複元,我就請她多躺一兩天,她又不肯聽,現在可摔著了。」

  說著話,兩人就把落霞抬上床去。玉如趕著倒了一杯溫熱的茶,慢慢向她嘴裡灌下,有了五分鐘的工夫,落霞慢慢喘過氣來了。

  玉如覺得沒有多大危險了,這才將地上的那一疊信紙拿起來,從頭看了下去。先看了那張短的,還不十分明瞭,及至將原信一看,這才恍然大悟,原來她這一摔,還是為了自己的事。怪不得秋鶩前天將我約了去,又並無什麼話可說,原來是這一封信,不曾交給我。拿著信發了一會兒呆,王媽已到房東家裡去借電話,找秋鶩去了。看落霞時,睡夢裡眼淚紛紛滾下,兀自哽咽著。

  玉如搖著她的手臂,伏著身子,對了她的耳朵,輕輕喊道:「妹妹!這是我的不是,但是我並不知道他有信給我,我若是知道,無論如何,我也不來了。今天我到這裡來,我實在是來看你的病,並不是來找他呀!我雖然愛他,我並沒有那種壞心事,叫他把你拋開。你既是疑心我,我不來了。我已經把他讓給了你,我決計不能在你手上再把他搶了回去,我說犧牲就犧牲,犧牲到底的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她也禁不住眼淚,嗚嗚咽咽,哭將起來了。落霞現在已十分清醒了,聽玉如帶說帶哭地十分傷心,也替玉如可憐,陪著她哭。王媽早由外面走進來,見玉如對落霞那樣抱歉,又哭得那樣地傷心,也掀起一角圍襟,靠了門站定,只管揉眼睛。

  秋鶩在學校裡接著電話,嚇了一大跳,趕快坐了車子,就跑了回來。走到家中院子裡,先聽到屋子裡一片哭聲,心想,莫非是不好了。在外面便喊著道:「怎麼樣了?怎麼樣了?」

  及至搶步到了屋子裡,見落霞和玉如四隻手互相摟抱著,只是慟哭。王媽站在一邊,她當主人沒有進來一樣,也哭。

  秋鶩發愣站住著,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。還是玉如看到秋鶩走進來,連忙走開,取了手巾架上的手巾,先擦了一把臉。對王媽道:「你去打一臉盆水來,先讓你太太洗一把臉吧。」

  王媽打水去了,玉如便將信拿著,交給秋鶩道:「你寫了信,怎樣不交給我呢?」

  秋鶩並不知道她和落霞是怎樣說的,這信是怎樣拿的,玉如突然問了這一句話,叫他怎樣地答覆?因之依舊發了愣站著,將話答不出來。

  王媽將洗臉水打來了,玉如親自擰著手巾,和落霞擦了一把臉,然後又倒了一杯溫熱的茶給落霞喝。秋鶩見大概沒有事了,便問落霞道:「好好地你怎麼會摔著了?」

  落霞還不曾答話,玉如便代答道:「這就不能不歸罪你那一封信了,我先是不知道我絕對不能來的,所以我雖然對你說了,以後我不來,但是我今天一想,大妹子的病,究竟沒有完全還原,我若是就這樣拋了不顧,未免有點不對,所以我又來了。我來了之後,倒說得好好地,我到了半路上,想起扔了錢袋,重新回來,就見她拿了信躺在地板上,人都暈過去了。這當然是我們的不是,現在當了妹子的面,我們立個誓,我們以後斷絕來往。」

  說著,面對面地向秋鶩立著,挺了胸脯子,將右手橫著,平空一割,一句話正待要說,落霞一個翻身,由床上跳了起來,向兩人中間一站,用手握了玉如的手道:「別這樣,別這樣,姐姐,你不和他交朋友,還要和我交朋友哩,你為什麼下這個決心?」

  秋鶩被她倆這一陣做作,都嚇呆了,望著玉如,一步一步向後地退著,退得無可退了,才站定了腳。

  落霞暈而復蘇,本來氣力不夠,現在平空又跳起來,向後一坐,沒有坐著,便倒跌在地板上。所幸玉如拉著她兩隻手,沒有讓她躺下,只是坐在地板上而已。秋鶩走上前,一把將她抱著,送到床上去。落霞側過臉來,望著秋鶩和玉如,不住地喘氣。玉如坐在床邊,默然一會兒,又垂下淚來,握了落霞的手道:「你一直到現在,對我的心腸,還是沒有改變,這樣看來,我對你真要慚愧死了。從此以後,我一定把這兒女私情,一齊看淡,今生今世,不作此想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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